“妤儿”、“鱼儿”……  茯苓心里默念了两个孩子的名字几遍,便恍然大悟了……她心里有了数,上前福了一福。  王皇后依旧痴痴傻傻地望着襁褓里的孩子,茯苓凑上来,认真地端详着,柔声劝道:  “这孩子倒是蛮可爱……长大了,是个美人呢。”  “娘娘……”小禄子不安。  “是啊,这孩子是个美人坯……”王皇后轻轻笑了,“若本宫的头一个女儿顺利诞下,也该是这般模样吧……”  茯苓姑姑顺着这话说下去:  “娘娘的公主是金枝玉叶,自然要比眼前这孩子好上千倍。”  王皇后轻轻地笑着,茯苓姑姑说道:  “娘娘乃六宫之尊,母仪天下,当日即便有区区一个布偶,也断不可能就此影响娘娘的福祚……”  王皇后的眼神顿时凌厉起来,然而事已至此,茯苓姑姑别无选择,只得壮着胆子继续说:“娘娘还年轻,孩子终究会有的。今日若是不杀这孩子,也算是给未来的小皇子积德一件。再有,最近太后娘娘身体也有些抱恙,宫里似乎避着杀伐这等事儿……”  茯苓姑姑的“积德”点醒了王皇后,她既然信巫蛊,也自然会信鬼神与因果,这么一来,她马上便是一副醍醐灌顶的样子了:  “茯苓说的对……本宫在这个节骨眼上,得母仪天下,顾全大局。”  茯苓姑姑的一块石头落了地,王皇后这么一说,不管这鱼儿结局如何,眼前总归是逃了一死了,她福了一福:  “娘娘圣明。”  王皇后甚至自己也不信自己了:她居然不要杀了这个贱婢的孩子?然而事情就是这么奇妙,既然决定已经下了,她便不准备改口:  “茯苓,今后这个孩子就由你来带着,她的一切吃穿用度,就按照坤宁宫宫女的规制,有你教引着,定是不会有什么差错。”  “娘娘!此事万万不可!”小禄子没想到事情会如此。王皇后如此这么做……简直荒唐!  “怎么?”  “这孽障的生母既是死在坤宁宫的,将来一旦她得知身世,有了歹心……养虎为患,后患无穷!”小禄子表情严肃。  “养虎为患?”王皇后又望了孩子的脸一眼,这话未免也太重了。  “可是……”  茯苓姑姑赶紧给皇后娘娘一颗定心丸:  “娘娘洪福齐天,定是得上天庇佑,区区黄口小儿,无足挂齿。”  “那是自然。”王皇后点点头。  她会害怕这小丫头有歹心?这真是天大笑话!作为一国之后,她丝毫没有这样的顾虑:  “本宫弄死这小丫头,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莫说是留她性命了,便是把她放在我眼皮子下,又有什么打紧?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小禄子,你不许多话。”  “奴婢遵旨,”茯苓姑姑福了一福,“那这丫头的名字……”  王皇后点头,宫女们会意,马上退下,不一会儿便拿来了文房四宝,准备妥当。  小禄子脸色不好看,茯苓姑姑福了一福:  “请娘娘赐名!”  王皇后怔了一下,她伸出手来,取了毛笔,蘸了墨汁,她的手停在半空中。  坤宁宫一片寂静。  她还是落笔了,缓慢,却又坚定。她不说话,只是看茯苓姑姑与小禄子。  茯苓姑姑脸白了,小禄子也吓得哆嗦,然而马上,两个奴才都跪下:  “娘娘圣明。”  “娘娘圣明。”  王皇后的眼角,沁过一滴不易察觉的泪。小禄子心里一阵发凉……    时光荏苒,一转眼,十五年就过去了。  在王皇后的“恩典”下,萧柔的女儿邹鱼得以保全了性命,她被秘密送出了宫,在一富户之家中长大,这家的当家姓刘,膝下还有一女名琦珏,夫妇俩对这两女视若珍宝。琦珏曾经好奇地问道:  “母亲,您当初为何给姐姐起‘妤’这个名儿呢?”  父亲母亲相视,沉默。  萧柔临死的时候,邹鱼尚才满月,那些刀光剑影的惨烈过往,并没有在她的记忆中留下任何痕迹,她无忧无虑地过活,在养父养母一声声的“妤儿”中,她一天天地长大了。  她爱笑,爱跑,她和邻居的孩子们打成一片,她和伙伴们一起玩“捉鬼”的游戏,多人藏,一人找。她麻利溜到一棵绿柳的背后藏好。  不时有小伙伴被捉到,他们一个个从那树前经过,妤儿心惊,以为有人,赶紧缩了缩身子,几个孩子探头探脑,想要找到妤儿,终究没能如愿,他们开始说起闲话来:  “你们听说了吗?妤儿和珏儿并不是亲姐妹……”  “啊?怎么会,她们俩的样貌挺像的呀……”  “再像也有区别。妤儿是别人寄养在这富户家里的,每个月都有月钱分拨,我娘昨天偷偷和我说的。”  “那别人指的是谁?”  “我也不知道,这话,你可别和妤儿说啊!”  “我要是说了这话,我舌头上长疔……”  孩子们说了一通,还是没能找到妤儿,他们觉得她一定是有事儿回家里了,便抛下她继续起了其他游戏。  风将孩童们的话一字不落地带来,吹进树后妤儿的耳朵里。她定定地望着远方,眼皮也不眨一下。  当晚吃饭的时候,妤儿压抑着内心,什么也没说。倒是琦珏一个劲儿地哭着,爹娘问她也不答,几番追问,琦珏这才抽抽噎噎地说道  “我听见有孩子说,妤姐姐不是我的亲姐姐……”  爹娘的脸色倏地变了,琦珏突如其来的话,让他们毫无防备,一时间屋子里的气氛微妙而诡异。  妤儿却出奇地镇静,连声安慰着琦珏:  “珏儿别听她们胡说!你看你的眉眼,我的眉眼,我们俩如果不是亲姐妹,那该谁是呢?”  她这话与其是替面前的爹娘解围,倒不如是替自己解围。她那话音很是轻柔,如同雨丝,然而她的心凉了,正如那被雨浇透了的大地。琦珏毕竟年纪小,妤儿如此一说,她眨巴眨巴眼睛,马上就笑了:  “对的,对的!我们俩不是亲姐妹,那该谁是呢?”  知女莫若父,妤儿再怎么掩饰,也是瞒不过她的养父的,她的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早就出卖了她的心思。当晚养父养母没睡着,养父念叨着:  “妤儿如今年岁也大了,外头的很多话,不会再当作耳旁风,什么也不装进心里了。”  养母在灯下为妤儿做针线活,她原本是很手巧的,今日却有些毛躁,竟然扎破了手。  窗子“喀拉”地响了下,养父如同惊弓之鸟,赶忙跑到窗子边,左右瞅了瞅,确定只是一阵风后,这才松了一口气。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  “妤儿呀……唉……”  “这身世的事儿,眼下还能糊弄几句,并不打紧。如今与其愁这身世,倒不如愁那‘选秀采女’的事儿吧。”母亲低着头,依旧一针一线地缝补着。  是啊,还有选秀采女!  妤儿今年十五,按律两年前就该参选的,结果两年前南方旱灾,宫廷一度裁剪用度,她便一直耽搁下来,偏偏今年琦珏也满了十三岁,也够了选秀的年纪。为娘的心疼女儿,为了逃避选秀,甚至也想出了让女儿火速婚配的事来,这主意遭到了父亲的反对:  “荒谬!这主意万万不可!”  父亲不愿妤儿和琦珏入宫,也不想让她们为此草草配了个莽夫走卒,耽误一生,在父亲看来,二者都是一样的凄惨,这两条路,他哪一条也不准备选。然而他们也不过是区区草民,这事儿,哪里由得了他们?  养父养母无眠,妤儿也未曾睡着。  妤儿与琦珏从小同吃同睡,这会儿夜深人静,琦珏已经陷入了甜甜的梦乡之中。妤儿却辗转反侧,无从休息。  “她是别人寄养在这富户家里的,每个月都有月钱分拨,我娘昨天偷偷和我说的。”  街坊邻里爱嚼舌根,平日里便是造谣生事,也是有的,然而所谓“空穴才来风”,刘家与邻居们素日没仇没怨,若是果真无事,平白无故造出这样的谣来,也是怪事。  她翻了个身,倚靠着枕头发呆。  今夜的月光很冷,她呆呆地望着,不自觉地就滴了泪来——她没法描绘她内心此刻的感受,她觉得这泪水是悲伤,凄凉,也是迷惑。  琦珏躺得四仰八叉,睡得十分熟,妤儿如今已经十五岁,知了些人事,再没法像从前那般无忧无虑,什么也不想。然而头脑里此刻是千头万绪,剪不断,理还乱,便是想得知真相,却一时半刻不知该如何入手。  门忽然开了一条缝,一定是母亲定点的查看。  妤儿赶忙闭眼装睡,她感觉到一个身影轻轻地踱到她面前。那脚步很轻,踩在地上,如同鹅毛落地一般,  今日这身影在她身边停留的时间比以往的长,等了一会儿,竟然还有丝丝的抽泣声。妤儿的心抽紧了,她想睁开眼睛,然而她感到面前的那个身影急匆匆地离开,当她睁开眼睛时,那身影已经不见了,留下的只有这屋子里的一片凄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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