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疾风穿堂而过,吹散了母亲额角的头发。妤儿望着母亲,沉默着,悲痛如同潮水一般袭来。她的嘴唇微启,艰难地吐露出那些尘封的过往: “妤儿,你不是爹娘的亲生女儿,你亲娘原是宫里的人,听说,是那皇后身边的侍女……” 妤儿颤抖着,哀求着: “娘,别说了……” 她期盼着母亲省些力气,她甚至幻想着大夫能妙手回春,将母亲从鬼门关拉回来,然而母亲却不依: “娘要说,娘已经守了这秘密十五年了……” 母亲的神志越来越模糊,妤儿的身世,原本是她准备烂在肚里,一辈子不再提起的秘密,然而如今她知道自己大限已至,这些话若再不说,恐怕今后便再没了机会。 她长话短说,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事都和盘托出,她提到了茯苓姑姑: “送你来的那个老宫女名为茯苓,十五年前,她秘密把你送到了这里,她原本说只是寄养些时日,过些日子就会送你去更远的人家,然而后来,似乎宫里的风浪平浪静下来,再加上当时我和你爹也对你有了感情,不肯分离,这事儿才算作罢!” “茯苓?她便是我娘么?”妤儿惊呆了。 “娘看得出,她和你并无血缘,想来,也是受人所托!” 母亲的眼里透着希望,茯苓当初能做到这份儿上,便说明她想保妤儿的性命。如此说来,妤儿往后进了宫,若是出了什么事,她大概不会坐视不管。 “这些话,都是她告诉您的?” 母亲惨笑: “她什么也没说,可天下哪里有不透风的墙?她这事儿若是真瞒过了所有人,今天的下毒之祸,也不会有了。” “娘……”妤儿的泪水涌出。 母亲的气息已很微弱了,然而她还有未说完的话: “还有一个人……” 她艰难地吐出了“薛公公”三个字,妤儿如临大敌,大惊失色,不住地颤抖,母亲定定地看着她,嘱咐道: “茯苓曾和我们说过这么一个人:粉白、精瘦、脸细长,丹凤眼,声音尖细……” 茯苓曾要她小心他,说他是个极其危险的人,不光是他,凡是前来打听妤儿下落的太监,都是极其危险的: “你进了宫,与他迟早相见,一定要当心,当心……” 霎时,妤儿的心中百味杂陈,是悟,是痛,是那无穷无尽的恨……薛公公下令处死彩儿时,那狰狞的表情,在她的脑海里撕裂,扭曲…… 母亲还想说点什么,然而她也并不知道全部内情,且她行将就木,视线也越发模糊起来。 她艰难地伸出一只手: “妤儿,从今往后,你便要和珏儿相依为命了,你是姐姐,照顾妹妹……” 母亲的手无力地垂下,她的头轻轻地靠在了妤儿的肩上。慕音身在旁屋,听到中庭传来妤儿的喊叫,那喊声撕心裂肺,如同中箭的小兽,声音带血。知道事情不妙。 慕音连忙跑来,只见伯母已经倒地气绝,她定了定身,忽然大喊道: “妤姐姐!妤姐姐!” 妤儿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昏倒的,那一刻,她觉得身体跌入了一片混沌之中,在她的身边,有着她的养父养母的微笑,有着那晶莹透亮的玉簪……那是她的童年,那是她少女时代最为绮丽的梦,然而只那一刻,一切都被撕裂,一切都化为了一片乌有。 她喊一句“爹”,喊一句“娘”,然而她的四周全是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冥冥中,有个微弱的哭喊传来: “姐姐,姐姐……” 她想辨别这声音的方向,然而却找不到方向。待到她即将完全被那窒息所吞噬时,她忽然感到一阵扑面而来的潮湿,紧接着人中处一阵钻心的刺痛。 她恍惚着,挣扎着,那微弱的哭喊忽然逐渐清晰,她辨别出那是琦珏惊喜的叫喊; “姐姐醒了!姐姐醒了!” 原来妤儿悲痛过度,一下子昏厥在地,幸好慕音大声呼救过后,琦珏正好带着郎中进了大门,为时不晚,尚能施救。 郎中先是含水喷在妤儿脸上,紧接着又用银针朝着她的人中刺下,一番折腾,这才把厥过去的妤儿救了回来。然而妤儿的养父母以及保长却是已经亡故,救不过来了。 刘家出了三条人命,非同小可,官府的衙役正在路上,前来接秀女入宫的黄公公却提前到了,当他见到屋里的惨状后,目瞪口呆。前来的官差知道黄公公是奉旨行事,不敢怠慢,赶紧退到门外。 妤儿和琦珏挂着泪痕,抽抽噎噎,泣不成声,倒是慕音比较冷静,向黄公公事无巨细地说了当时事发的情况。黄公公听了,着实震惊: “入宫当天,竟出如此不幸之事!可叹!可叹!” 琦珏哭着: “黄公公!珏儿可不可以不要进宫,珏儿如今不想进宫了……” 此话一出,黄公公脸色大变: “老奴只当没听到琦珏姑娘这话!” 被选中的秀女若不进宫,等同抗旨!便是再不情愿,也由不得自己。然而此刻妤儿也顾不得了,上前福了一福,说道: “请黄公公恕罪!民女进宫本是本分,不该推三阻四!只是如今民女父母双亡,事发突然,以民女这不祥之身贸然进宫,只恐辱没了良辰吉时。民女思量,诚惶诚恐,难以从命,请公公恕罪!” 黄公公叹气: “刘姑娘此话言重了,常言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今日姑娘遇此横祸,已是不幸,如今便是妄自菲薄,徒然给自己横加这‘不祥之身’的名头,也不能让故去的人复生,既是这样,又是何必?……” 妤儿哀求: “难道公公就不能通融一下吗?” 黄公公摇头: “三位姑娘既已通过了选秀,你们的名儿,自此便入了宫籍,身家性命,自此再由不得自己,进宫不进宫,又岂能和老奴讨价还价?” 古代称父母死亡为“丁忧”,丁忧要守孝三年,其间不准婚嫁,不准授官,然而秀女在进宫前夕因守孝而放弃进宫,这事儿是从未有的。 慕音求情: “公公所言极是,只是妤儿和琦珏都身在丧期……” 黄公公颔首: “冯姑娘此言差矣,冯姑娘可否听过张首辅与父离别十九年,最终‘夺情’之事?” 黄公公说的张首辅,乃是万历皇帝的内阁首辅张居正。万历五年,张居正十九年未见的父亲因病去世,此时,张居正的改革事业方才铺开,按照规定,他需要回到祖籍守孝二十七个月,如果他选了这条路,那么他的所有心血都将付诸东流。在百般权衡以及万历皇帝的要求下,他最终选择了‘夺情’,也就是在丧期内继续处理政事,而不是弃官去职: “首辅位高权重,尚且如此,姑娘如今心里便是有一百个委屈,也只好咽下。” 黄公公话已至此,便是叫人无言以对,妤儿与琦珏慕音交换了下眼神,知道事情已经没了回转余地,三人跪倒在公公面前: “民女愿听公公吩咐。” 黄公公面露不忍之色: “起来吧……” 然而还是马上说道: “进了宫门,从此便断了那宫门外的念想,一心一意,侍奉好自己的主子。” 妤儿忍着泪,诚恳地说: “民女如今只有一个心愿,父母尸骨未寒,若不查明真相,民女未能心安……” 黄公公说: “查案的事自有官差负责,你不必担心,更不必过问。” 妤儿垂下眼来。 踏在那已经熟悉了的院中,妤儿琦珏和慕音三人,在黄公公的带领下,一路出了刘家的宅院。 如今虽是三月,天气依旧未见明朗,时冷时热,一阵寒风吹来,庭院中海棠树的轻轻摇曳。每年四月起,这海棠树便会有那柔嫩嫩的花骨朵,到了下旬,满树都是那喜人的粉红。 妤儿和琦珏是很爱在家中的海棠树下嬉戏的,然而她们即日便要进宫。 从今往后,家中的海棠树依旧笑对春风,那昔日赏花的人面却丢了,再也回不来了。 恍惚间,妤儿竟然看到了这样一番情境:两个梳着小丱的姑娘,在海棠树下追着,跑着,娘亲端着饭碗,气喘吁吁,最终无奈地站着,一边摇头一边笑着……她甚至听得见母亲的低语: “妤儿,珏儿,乖,乖……” 她坐在马车上,眼睛依旧不舍地瞅着那院子的红门,她想起了入宫前一晚,琦珏不舍母亲,执意拉着母亲衣角的情境。那时候母亲伤心过度,最终,竟然惹得琦珏安慰起了母亲来: “母亲莫伤心……女儿逢年过节,只要宫中肯放,一定会回来和母亲团圆的。” 妤儿鼻子一酸: “是啊,会回来的,会回来的……” …… “驾!” 马夫的叫喊声划破了妤儿的幻想。 车轮子开始转了起来,越来越快,越开越快,马车再一次开始了颠簸,载着一车的姑娘,载着一车的梦,朝着那紫禁城的方向奔腾。 那宅院与马车远了。 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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