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迟的伤说到底也只是外伤,他又年轻,缓了大半日就觉得气力恢复,在叶蝉院子里用了个晚膳就用回到了书房。    他这样急着回去,倒不是嫌弃叶蝉,只是不愿耽误时间,想继续读书罢了。    他这份上进的心,叶蝉纵使出身小门小户也不难理解。    往上数算,广恩伯这一脉是从仁宗皇帝那儿传下来的。当时,仁宗皇帝和几个兄弟都是世宗的元后阮氏所生,关系极为亲厚,继位之初就把几个兄弟都封了亲王。    后来,按本朝的规矩,嫡子承袭父亲的爵位,其余诸子降一等再行加封。    谢迟这一脉代代都是庶子,而且没一个立功加爵的。七八代下来,到了他爷爷那一辈便已是二等伯。再往下,他爷爷就他爹一个儿子,他爹又只有他,他才没被降到更低。    所以,他们论起来虽然也是宗亲,可若刻薄点说,那就是当今圣上想都想不起来、空拿俸禄在京里混吃等死的没落宗亲。    谢迟才十六,正值年轻气盛的时候,他不甘心这样混吃等死。他琢磨着,自己怎么也得努把力立立功,让陛下给他加个爵。他想,自己有生之年要争取尽力奋斗到郡王,这样将来他的嫡子承袭郡王,其他儿子也还有个一等公位,可比眼下的听天由命要强的多。    现在家里一大家子人,全靠一千两的年俸活,听起来好似不少,可宗亲间一旦有婚丧嫁娶的喜事,随随便便随个礼,日子便拮据了。    叶蝉原本到下午时已经觉得自己放松下来,但在他走后还是松了口气。然后她随意地做了会儿绣活儿,又用了小半盏马蹄羹当宵夜,接着再独自发发呆,便盥洗就寝。    第二天一早,叶蝉照例先去向老夫人问安,然后到前头的书房,问谢迟要不要一同用早膳。    入府的这半个月她差不多天天都过来,也差不多天天都被谢迟一句话骂走。今天她话刚说完,便见谢迟又锁着眉抬起头:“你烦不……”却蓦地抬手抽了自己一嘴巴。    叶蝉站在几步外惊了一跳,谢迟揉着眉心缓了缓,暗说自己真不好。    骂她都快骂出口头禅了,何必呢?她又没犯什么错。    他于是强自端正着心态,咳了一声,起身绕过案桌,走到她面前,又咳了一声:“那个……”    叶蝉抬头看着他。    谢迟勉强笑笑:“以后早膳你直接自己用吧,不用专程跑来问我了。我白天专心读书,晚膳去和你一起用。”    “哦……那好!”叶蝉轻松地应下来,也没再多说什么,便离开了书房。其实,她原本也不是非要缠着谢迟,只不过突然嫁进宗室,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合适,眼下谢迟给她个准话,她就无所谓了。    客客气气地把她送走,谢迟不由松了口气。他觉得就这么着挺好,他一边先把她稳住,一边好好地读书上进。至于圆房要孩子什么的,过个几年再说吧,目下他才十六,叶蝉十三,急什么啊?    他于是琢磨好了,要“心无旁骛”“不近女色”地好好地读一整日的书,结果刚临近午膳,他就又不得不思量起叶蝉来。    因为他收到一封信,是忠王府送来的。    忠王严格来说其实并不算宗亲,是位异姓藩王,姓陆,第一代还是世宗那时追封的。据载那第一位忠王原是御令卫的千户,在世宗铲除世家时殉职,世宗追封其亲王尊位。彼时他妻子何氏怀着身孕,生产后却也离世了,留下了个女儿。    这个女儿被世宗收养,封的平安帝姬,到了嫁龄加封公主后嫁了出去,生了个儿子续回了陆家的族谱上,自此忠王的爵位便这样一代代传了下来。    这样的加爵也好、袭爵也好、封公主也好,都是极为难得的,由此可见这位平安公主当时的荣宠风光。但更难得的是,如今已历经□□代,忠王府代代忠良,威望不减分毫,就连许多谢姓宗亲都对他们极为敬重。    当下这位忠王,也就二十出头,同样是今年刚由宫中赐婚成亲。    谢迟的信是三个月前递进去的,写得斟字酌句,细致但又谨慎地表明了自己的一腔报国之心。可以说,那封信的每一个字,他都是鼓足了勇气才写下去,同时他也做好了这信会石沉大海的准备,因为忠王府那样的人家,并不是他广恩伯府能高攀得起的。    眼下真有了回音儿,谢迟反倒格外惊异起来。他仔仔细细把这信——准确的说是封请帖,读了三遍,仍旧对于该如何做迟疑不决。    请帖是忠王妃送的,半句没提他那封慷慨激昂的去信,只说想请他的夫人到府里坐坐,喝茶谈天。    广恩伯府再没落,谢迟对于洛安城里这些不成文的规矩也有数。他知道,这种女眷与女眷的交际,可能当真半句都不会提关于他的事,可整个过程忠王一定会知道,这番走动留下的印象,会左右他的前程。    那么,他能让叶蝉去吗?    她对皇亲贵胄间的这些规矩半点也不懂,甚至连规矩都还没学全。到时一旦出了什么岔子,忠王府日后对他再不开大门,他也一点辙都没有。    容萱倒是在宫里学过礼数。可是,一来从昨天的事来看,她这礼数也就只学了个表面,二来叫她一个侧室去见人家忠王正妃,又实在不合规矩。    谢迟觉得头疼不已,思量再三,他决定直接去和叶蝉聊聊再说。毕竟这正妻他娶都娶了,就算这回她不去,也得开始为更多类似的走动做好准备。    谢迟走进正院大门的时候,午膳正端上桌。叶蝉在卧房的罗汉床上歪着继续做女红,听到兰釉在外呼了声“爵爷来了”还道自己听错了,结果一抬眼,就见谢迟绕过屏风走了进来。    “……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叶蝉怔怔。    谢迟停住脚:“临时有些事要跟你商量。”说罢他顿了顿,又道,“不如边吃边说?”    叶蝉便下榻穿鞋,和他一起去了堂屋。桌上的菜已经上齐,谢迟边斟酌如何开口,边给她夹了一块酥炸小羊排。    这道菜在做法上没太多讲究,只不过未免膻味太重,一定要用三四个月大的羊。炸前要先在调好的佐料里腌两个时辰,炸出来便又入味又鲜嫩,轻轻一咬喷香扑鼻的肉就会从骨头上脱下来,味道好得很。    叶蝉吃了两口,看看他问:“爷,有什么事啊?”    谢迟思来想去,不知道这事从何说起为好,最后直接把那张帖子取了出来,递给她看。    叶蝉把帖子打开,看了两行就惊讶得吃不下去了:“忠王妃?!”    “是……”谢迟局促地咳了一声,“你如果……如果实在不想去,就算了,我可以麻烦奶奶走一趟。”    他不想逼她太紧,因为说实在的,如果让他现下去忠王府做客,他也心虚,推己及人也不该逼她。    但叶婵嗫嚅说:“奶奶年纪大了……”接着又道,“而且,人家指名说‘广恩伯夫人’,推奶奶去也不合适吧。”    然后她便安静下来,安静了好一会儿,好像在矛盾,又好像在给自己鼓劲儿。谢迟在旁边一声不吭地盯着她,等她拿主意,她终于抬起了头:“礼数很多么?”    看来是并不打算拒绝。谢迟神情一松,道:“也不算很多,就是寻常走动。只不过说话要注意些,嗯……得体便好。”    叶蝉又斟酌了一下,就点了头:“那我去吧。”接着又问,“要备礼吗?”    她想的方向倒都很对,这令谢迟有些惊喜。他不知不觉有了几分笑意:“忠王府什么也不缺,你备些表心意的东西就行。”    叶蝉便想到了自己做的女红。她的绣活儿是不错的,在家中时,几条街的姑娘都喜欢她绣的东西。眼下虽在洛安这样富贵的地方,这样的东西都不值钱,可她觉得应该也还是拿得出手的!    她就将这想法说给了谢迟听,谢迟欣然赞同,令她很有了些信心。    .    然而,三天后走进忠王府的刹那,这信心荡然无存!    忠王府……也太富贵了!    叶蝉原本以为,广恩伯府虽已是很没落的宗亲,但在衣食住行上,和洛安的其他贵戚差别也不会太大,毕竟府里前宅后院分明,单是她自己住的正院都比她的整个娘家要大不少,府里花园、书房也皆有,甚至还有一方射箭场,于她而言已是十分讲究了。    她没想到竟还会有忠王府这样的地方。    从步入大门开始,目光所及之处每一寸都是景致,亭台楼阁皆威严气派。虽然和她走过一趟过场的皇宫不能比,但也足以令她瞠目结舌了。    迈过三道院门,叶蝉就被这份华贵压得都不敢抬头了。忠王妃身边的仆妇领着她一直往里走,偶尔和善地介绍两句路过的地方,走了足有小一刻,才终于到了后宅的正院。    仆妇领着她走进院门,见忠王妃亲自迎了过来,便即刻退到了一旁。    “是广恩伯夫人来了?”忠王妃卫氏盈着得体的笑容走向她。卫氏今年十八岁,在去年的采选中,是较年长的一拨。她的娘家也显赫得很,上数十代出了位御令卫指挥使,是世宗扫清世家的功臣,还是世宗皇后阮氏的干哥哥。    这样的积淀下,卫氏的端庄、得体、优雅都是刻在骨子里的,教人一看便舒服。叶蝉怔了怔才想起来福身见礼,卫氏伸手一扶她:“别多礼了,我们进去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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