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得如有实质的雾,从四面八方漫了过来,重重叠叠地将他包裹其中,竟逼得他几乎喘不上气。他慌乱地四下张望,但及目之处都是一片血红的雾,仿佛置身于修罗地狱。    偏偏那血雾中还传来张狂的笑声——哈哈,既然你来了,那就在这里陪我,不要想出去了!    笑声忽高忽低,男女莫辨,有时仿佛是个轻佻的女子在他耳边低语,有时又仿佛是个阴鸷的男子躲在暗处一边偷窥一边蛊惑人心。    为什么找不到那个躲在暗处的魔物?    只要找到他,就能……    “闭眼莫看,闭耳莫听!这里是三生池畔!”忽然,有个女子的清叱清晰地响起,直击内心。    不论这是何人,总归不是坏心,于是他连忙封闭五识,默念佛偈。    果然,这么一来,方才那些怪声怪相甚至是那一股异香都消失了,只觉得浑身都暖洋洋的,仿佛受到洗礼。    好一阵后,他才小心翼翼地睁眼,那一片血雾果然散开了,露出此地本相。    三生池畔果然是美不胜收的。    一片横无际涯的湖,却如江海一般微微起着波澜。湖面开着不知名的花朵,红得仿佛是水面上燃起的朵朵焰火,映着天幕投进湖中的星子,美得不可方物。    只是更夺人心神的,却是远处的一名红衣女子。    她静静地立在那儿,远得让人看不清样貌。但只看那身形,便会不自觉地认为那是个风华绝代的女子。    “回去吧,你问了不该问之事,才会被血魔蛊惑。”她没有过来的意思,只是清泠泠地说着,“但你所问之事,我仍有一句话送你,不过‘心无挂碍’罢了。”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  ——————————————————————————————————————————  一双清亮的眼睛陡然睁开,却是目光涣散的,许久也没聚焦。    那眼睛的主人正伏在莲台上大口地喘着气,眉心的一粒朱砂痣红光大盛。晶莹的汗珠便顺着他清瘦的面颊滑下,一直滑到尖削的下巴,毫无留恋地滴落,滴到莲台之下的水面。    原本他所出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湖泽,湖水澄澈纯净,湖面上盛开着大大小小的数朵金莲。但他的汗珠落在水面的一霎,这画面便忽地散开了,慢慢变作清净光明的琉璃世界,而他所坐的莲台,也散作一朵金云。    边上盘坐的沙门感受到他的异动,连忙睁眼,纷纷围拢来,“师兄怎么了?”    “无妨,不过是修为不够,压制不住心境罢了。”他温和一笑,连忙摆手。    只是面上虽然在笑,心下难免有些焦急——分明修为已然到了顶峰,眼见就可以再突破一个境界,奈何心境迟迟不得突破,如何能不急。    又是那个女子……不过一面之缘,怎的就成了魔障?    众沙门宽慰道:“师兄若是修为不够,我们就全该贬下去了。师兄不要着急,过些时日总能参破的。”    “谢各位师弟吉言了。”他神色淡淡地点头,“诸位师弟继续打坐冥想吧,我……去求释尊解惑。”  ——————————————————————————————————————————  穿过那一片七宝所成的殿宇,踏着琉璃地砖金绳道,终于走到一棵巨大的桫椤树下。    那棵桫椤树也不知生长了多少年,树干粗得数十人都难以合抱,恣意伸展的树冠更是荫蔽千里。正是花开的时节,朵朵白花如塔矗立,又如烛台长明。    传闻琉璃世界尊者释迦乃是其母手扶桫椤所生,故他成道建立琉璃世界后,也将那桫椤树一道移了上来,种在琉璃世界的尽头。而释迦自己,素日也爱在这桫椤树上冥想。    “师兄。”还待走的时候,便有个貌若稚童的小沙门叫住他。    竖起单掌还礼后,他温声道:“释尊可在?”    小沙门竖了一指比在唇上,“天后来访,与释尊论道。”    天后?虽然从来不问俗事,但也知道天后长居九阙天,同天帝一道处理三界之事,但极少外出,与释尊几乎也无甚交情,怎会突然来访?且一个修释道一个修天道,若真要论,只怕也很难论到一块儿。    好在一向没有多口多舌的习惯,虽然心里疑惑,也只是淡淡一笑,“那我不打扰了。”    转身,却不是离去,只是绕着桫椤树信步走了起来。琉璃世界的桫椤树十年一开花,满树花开时如白鹤停栖,又如漫天飞雪,乃是难得的景象,好不容易得见一次,断没有只看一眼便走的道理。    但看得忘我,无意间便多走了几步,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天后要与我说什么?”    另一个陌生的女声,自然是天后。踌躇片刻,才低声道:“释尊可知……她,又化形了!”    “她?什么人?”释迦波澜不惊。    天后有些急了,促声道:“三生池畔……”    “真是她?”释迦有些诧异。    “的确是她。前日终究是在月老殿化形了,模模糊糊的没什么记忆,却……与孤平白争执一场,竟还蛊惑许多仙人。孤硬拿不得,只好许她一个赌约,放她下界去了。”    释迦顿了顿,才道:“因果轮回,本该如此。天后不必担心。”    “释尊难道不怕她想起什么来?”    “本该是她的记忆。”    “那本该是她的身份呢?释尊也要一道还给她?”    “这话……该问天后。”    天后有些愠怒,“释尊,莫怪孤说得不好听。但她是如何落到今日的局面,是为何,又是谁出手的,释尊不会不知道吧?”    他们……究竟在说什么?    三生池畔的女子?他听过的,三生池畔似乎是有两个女子,一个便是如今的天后,另一个便是在他成道前一语让他顿悟的那个红衣女子,只是她后来却又不知何处去了。听这口气,却似乎与释尊有关?    释迦没有说话,天后却是轻轻笑道:“释尊莫忘了,若不是为了高足……”    “住口!”千百年来,他第一次听见释尊发怒。    只是听到此,他却再也按捺不住,出声道:“弟子敢问释尊,究竟是因弟子何事而伤害了那女子?她又是谁?眼下如何?”    桫椤树叶一阵颤动,两串白花便飘落下来,他伸手一接,仿佛接住了两只落在掌心的白鸟。    两道人影从树上飘然而下,宝相庄严的沙门是释迦,另一个红衣端华的女子当然是天后。    “为何在此?”释迦喝问。    好奇胜过了恭敬,他两声道:“请释尊告诉弟子。”    释迦只是拧眉,“怪道近日他们说你心境不稳,本尊还在想究竟是为何,原来是封印松脱,压伏不住你的心魔了。”    “弟子有何心魔,弟子自己竟不知?”心中疑惑更盛。    这时天后却轻轻巧巧地道:“既是心魔,还是不要知道得好。只需知道,是魔,便务必要除去!”    “三生池岂是魔物可以随意去的?”他脱口道。    此言一出,释迦勃然色变,“你……竟知道了?”    到底是他视作尊者又视作师父的,对释迦,他没有半点隐瞒,“弟子不过远远见过一次,而后便再无音信,无从查证。弟子只知道,若不是她,弟子倒想不明白,无法成道。”    “胡言乱语!”    天后闻言一笑,“若非自己机缘修为到了,谁说也无益。只是……尊者不过见了一面,便如此念念不忘,不是魔障,却又是什么?”    “释尊也是这样想的?”他有些不可置信地问。    释迦却是真的动了怒,“天后说错了么?”    “是不是心魔,原该是弟子自己体悟,哪里该由旁人告诉?便是释尊……释尊不是弟子,终究也无法替弟子参悟。”清秀的眉紧紧蹙起,他十分自责,且眉间那一粒痣再次红得发亮。但他感受不到,只是向释尊行了大礼,“释尊担心弟子,姿势感激不尽。但释尊既然冤了那女子一次,便不该有第二次。弟子欠那女子的,也该由弟子偿还。”    “你说什么?”    “释尊稍安勿躁!”天后连忙阻止,“这位尊者所言不错,既然是他自己的因果,便改由他去了结。释尊插手了一次,便……不必再有第二次了。”暗中,却向释迦摇了摇头。    他看不见天后的动作,但见释迦不曾发难,到底舒了口气,“谢释尊,谢天后。”    但天后眼波一转,摊开手心,“这位尊者且慢!如今你自己心底隐约有了判断,却到底不知真相,难免会行事偏颇。不如……重新体悟一回呢?若不是心魔便罢了,且当去下界走一遭。若真是心魔,自然……还会再起纠葛的,那时便只能由尊者自行伏魔了。”    “多谢天后。”他接过天后手中那流光溢彩的珠子,毫不犹豫地吞了下去,然后向着释迦行了大礼,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只是他不知道,只待他走远,释迦便不悦地道:“为何应了他?”    “释尊放心,吃了那东西,可保一切无虞。”天后高深莫测地一笑。    “那是什么东西?”    天后微微扬了扬唇角,淡声道:“洗却前尘,绝情断欲。是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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