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夺天工中挂满了染色的轻薄织物,赤红、绛紫、靛青、鹅黄……一匹接一匹,在风中鼓荡,如云霞般遮天蔽日。    陆已已经被接二连三的惊喜砸得目瞪口呆不能言语,此刻任由少年拖着,跟块儿破布没两样……不,不对,能被少年拖着的至少也是绫罗绸缎!    少女停在一扇门前,恭敬道:“先生,到了。坊主就在里面等您。”    少年颔首:“多谢。”    少女道:“先生带来的这位……”    陆已自报家门:“我姓陆。”    少女道:“陆公子就先睡一觉吧。”    陆已:“啊?”    少女出手如电劈在他后颈,他翻着白眼晕倒。她朝少年再次欠身,接过陆已的衣领将其拖走。    少年等他们离开后才推门进屋。    这间屋子被一扇长屏风分成两半,屏风上画着一片淋漓墨竹。屏风上投射着一个高髻女子严襟正坐的影子。    屏风两侧各放了一个瑞兽金香炉。香炉大张着口,吐出袅袅香烟。    女子道:“瑶光星君。”    少年道:“织沙夫人。”    隔着屏风,两人同时道:“幸会。”    织沙夫人起身拉开屏风,请瑶光进去:“小女子在说请星君帮忙做的事之前,想请星君进来喝杯茶,可否?”    瑶光看了一眼她鸦黑的长发与深碧色的双瞳,心下了然,拱手道:“谢夫人。”    五    茶烟袅袅,香远溢清。    织纱夫人坐得笔直端正,好像背后栓着一块儿门板。她倒了两杯茶,一杯递给瑶光,一杯自己捧着。    摩挲着杯身上栩栩如生的山桃花,织纱夫人微笑道:“星君可知道这蜃楼的来历”    瑶光道:“算是知道一些吧。”    似乎格外钟爱那阳刻的山桃,织纱夫人一边用指腹感受那凸起的花瓣,一边漫不经心道:“蜃楼原是东海鲛人的群居地。鲛人性情温和,常有上岸与修士交易鲛绡者,因其落泪成珠的特质,鲛人商贾也不敢在岸上久留,卖出鲛绡后就迅速回到蜃楼。比起其他水中的妖物,鲛人算是安分过头的了。可是百年前,却传出东海上有鱼怪袭船吃人的消息,有幸存者说那鱼怪长有人脸是鲛人无疑。”    “于是,东海鲛人这一支便不由分说被全数抹杀。南海的鲛人也受到一定的影响,纷纷退回妖界。直到三十年前,有修士抓住大群横公鱼才洗清了鲛人的冤屈。可蜃楼已被如今的蜃楼楼主改为商市,死去的鲛人魂魄不安,侥幸逃过一劫的鲛人也无法回归故土。”    她深吸一口气:“织沙不才,想请教星君,这是什么道理?”    瑶光勾起嘴角:“夫人这话可问错人了,我讨伐妖界,可不管常驻人界的妖物。”    织沙夫人攥紧茶杯,低声道:“是,是织沙问错人了……”    瑶光轻轻吹了口茶叶:“这不过是个开头吧?夫人若是现在就沉不住气了,后面的故事也不用讲了。”    这瑶光星君看起来年纪不大,样貌清秀儒雅,却偏偏生了一双锋利如剑的眉毛,说起话来,语气就如他那双眉一样尖锐,十分不讨喜。    织沙夫人额角青筋直跳,奈何有事相求,只好强压下不平道:“其实,除去那些死去的或是回归妖界的鲛人,人界还有一批鲛人。”    这批鲛人在陆上。织沙的母亲便是其中一个。    鲛人肤白如玉,容貌之美非世间之人可比,有不少钟鸣鼎食之家下重金请经验丰富的捕手将鲛人抓去,养在池中,供人亵|玩。    这一类鲛人的境遇说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都算轻的。容色正盛之时,他们被逼着与人交合,容颜衰老后,他们往往在被主人厌弃,沦落到泣珠织绡以换一口饭食的境地。更可怕的是,还有的人专门挖出活鲛人的眼睛做成宝珠,活剐他们的血肉熬制人鱼烛……    从生到死,他们无时不刻不被人所利用、使用。    而织沙的母亲荟娘则与其他鲛人有些许不同。    她容貌之美,在鲛人中也是少见的。织沙的父亲,正是被这妖异的极美所迷惑,不惜叛出家族与荟娘成亲。    然,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的生活,在织沙出生后不久便彻底化为泡影。    父亲将母亲连带着她卖到绣房,重新过上富裕的生活,新娶了名门小姐,认回家族。    而她与母亲相依为命,在骂声与羞辱中长大。    在她十岁那年,老了不少的父亲带着妻儿到绣房里来挑选成衣,一眼便看见机杼后美貌憔悴的荟娘。可笑的是,他早已忘了这个曾让他癫狂的鲛人,这时的他竟然想将荟娘买回去,再次养作玩物!    荟娘当夜吞炭自杀了,徒留下年幼的织沙。她从那以后,便天天做噩梦,梦见口中含着火炭,容颜尽毁的娘亲揪着她的耳朵,血泪俱下:“织沙,你没用啊,你忘了娘是怎么死的吗?!还不快逃!逃到海里去……”    织沙在十二岁那年逃出绣房,回归大海,却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她是鲛人与人的混血,继承了鲛人的异色瞳、织水术、油脂易燃等特性,亦继承了人的黑发与脆弱的躯体。她入海前,几乎被烧尽了全身的血与脂,差点就没能活下来。    可是鲛人救了她。    六    她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黑漆漆的洞里,洞里充满海水,水里还有她从未见过的各类游鱼。  石洞侧壁嵌着百十颗明亮的珠子,幽幽珠光勉强能让人看清身周的事物。织沙微微抬头,一柄明晃晃的三叉戟便直直戳到她面前来。    “淩,不要这样。”一只苍白的指间有透明的蹼的手将三叉戟拽回去。    “我不要这样?澈,难道你能忍受这样的同族存在?这样的杂种……”    不用看织沙也能猜到那个拿三叉戟名叫淩的鲛人此刻的表情。    “淩,她只是个可怜的孩子。”名叫澈的鲛人劝道。    可怜?织沙无声地自嘲地笑了,她从不觉得自己可怜,她只觉得她命贱。    淩察觉到这边的动静,骂道:“小杂种,你笑什么?!”    澈对他满口脏话忍无可忍,严厉道:“你先出去!”    苍白的手轻轻覆上她的额头,缠着鲛绡的额头。织沙看不清澈的脸,却见他的目光如他碧蓝的眼瞳一样干净澄澈。    他说:“抱歉啊,小家伙。”    织沙平静道:“你们没什么对不起我的,那个家伙说的没错,我是杂种。”    淩的声音远远传来:“哼,算你有点自知之明。”    澈道:“你不是杂种,你是鲛人的孩子,是鲛人的珍宝。”    织沙费劲地偏过头,不让他碰到自己:“不必哄我,我知道你们都嫌我脏,半妖都脏。”    这次淩沉默了。    澈似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只放了一个巴掌大的砗磲在她身边,嘱咐:“这里面有药,虽然不能让你恢复原样,但能让你的伤好起来,记得喝。”    石洞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她虾米般蜷缩起来,眼泪被海水冲走,不留一点痕迹。    织沙此前从未在海里生活过,被鲛人救治的日子里,她饮食起居多有不便,淩冷嘲热讽一口一个“杂种”骂得欢,澈默默把他赶走,尽可能地满足她的需求。有时有好奇的小鲛人扒着洞门偷看她,又很快被其他鲛人拽开,离她远远的。渐渐地,淩不再来讨没趣了,澈却雷打不动地来给她饭食药物,和她说话。    兴许是从小就没收到过来自别人的善意,织沙很不习惯,既盼着澈来,又希望澈不要再来。    在她伤好后,澈将她带了出去。她这才发现,原来自己这段时间住的根本不是什么石洞,而是一座巨大的珊瑚礁。    海草茸茸,银鱼点点。有美貌的雌性鲛人鬓边簪着海葵海星等物,赤红的、银白的、深蓝的发丝在水中摇曳不休;有年幼的小鲛人摆动着鱼尾游到他们身边,深碧色的、碧蓝色的、浅紫色的眼瞳专注地望着澈,澈一一抚摸过他们的小脑袋,他们才散开。    织纱全身上下裹满了鲛绡,只露出一双碧瞳,看着鲛人们无忧无虑的样子,她想起娘亲曾提到的海里的生活,轻声问澈:“这里是蜃楼吗?”    澈的表情有些奇怪:“不,不是……蜃楼已经不是鲛人的蜃楼了。”    织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让鲛人不再定居蜃楼,却晓得自己说的话让澈不开心了,颇有些惴惴不安地偷瞄他。    澈垂眸,碧蓝的眸子有些暗沉:“我们会再回去的,我保证。”    织沙道:“我也能一起吗?”    “当然。”  他说的话,织沙信了,只是没想到自己会先澈一步去到蜃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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