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世子下葬后,天关也跟着离去的亲戚没了踪影。李苑就差把整个侯府都翻过来了也没找到那个年轻风水师,甚至是他在侯府待过的一点痕迹。    他就像是清晨浮在水面上的薄雾,太阳一出来,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苑又找了老侯爷询问天关的下落,老侯爷只道人家风水师做完法事自然就离开了哪里会死皮赖脸地赖在侯府里。李苑又问老侯爷天关究竟是什么人,老侯爷顾左右而言他,说了就跟没说一样。    李苑只觉自己脑中充斥着无数问题。所有人都藏着答案躲在迷雾后,看他左支右绌……垂死挣扎。    在府中乱逛一阵,他才恍然惊觉此时已过了掌灯。    这日婉娘又早早歇下了,虽说这些年来他们分榻而眠,但他也怕自己此时回屋扰了她,不如再到处走走,等她睡熟了再回去。更何况他眼下心事重重……    挥退小厮,他慢慢踱到后花园里。    园中怪石嶙峋,草木茂盛,若白日里来看,倒是雅趣别致,到了晚上,却有几分鬼气森森。    池塘边的空地上竖着几个半人高木桩,是世子与李苑小时候练拳脚功夫时支的。    李苑比世子小五岁,他启蒙时,世子已经算是一个大孩子了。人在小的时候似乎都对“长大”一词格外向往,世子大了他五岁,自认为是个“大人”了,不能与“孩子”一起玩儿,因此时时把李苑落下,独自去做大孩子该做的事,或是呼朋唤友去玩儿大孩子才能玩儿的游戏。    每当他潇潇洒洒毫不留恋地离开,见李苑一副羡慕的表情,心里那是十分的得意,有时他还会在李苑目送他离开以后,他又悄悄折返,躲在哪个犄角旮旯看弟弟生闷气的样子。    后来被李苑发现了一次,他便彻底失去了这项乐趣,不得不换别的法子让圆滚滚的弟弟一脸仰慕地看着自己。    在疾驰的时光里,调皮恶趣味的少年长成了成家立业的大男人,圆滚滚的小胖子也变成的年轻的将军,可惜还没等他们兄弟俩追忆往昔,哥哥就先入了土。    李苑两眼像是被酸泡了一般,针扎一样疼。    他低头伸手拨了一下木人桩,腐朽的机簧嘎吱嘎吱地转了个角,晃荡两下,又不动了。    在他小时候,每天都有人来给桩子连接处上油,以保证两位公子打拳时,木人桩转动顺畅。李苑还记得一次世子与他卖弄,得意之下,一招不查,被桩手敲了后脑勺,差点被那一冲之力打进池塘里去。    如今物是人非。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只觉得心头的压着的那些东西,非但没有减轻,反倒是越发沉重了。    月光随着水波荡漾,仿佛碎了一地的银鳞。银光被一个人形的影子挡住,李苑抬头一看,低声喝道:“谁在那儿?”    人影不答,轻飘飘地踏着水面一步步向他走来——不过方圆几丈的小池子,人影瞬息便来到他面前。    李苑这才看清了这人是谁,脸上原本就不多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潜棣兄?”    九    “是我。蓄明,好久不见了。”他道。    此时的“孙樘”乃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好似宣纸上一个被水晕染开的人像。若不是熟悉的人,根本认不出他。    “孙樘”温和地问:“近来可好?”    李苑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两个字:“尚可。”    “孙樘”幽幽叹了一口气:“今日我在下边儿遇见你大哥了……我还不了解你?亲兄长去世,你想必很难受吧?”    李苑沉默,他又接着道:“蓄明啊,我晓得你一向重情重义,只是,这亲兄长与异姓兄长的区别,也太大了些吧?”    李苑忙道:“潜棣兄!”    “孙樘”突然凑近,几乎是脸贴着脸对他说:“你兄长死了你夜不能寐,我死了,你怎么就转头娶了我的心上人呀?”    “潜棣兄,不是的!我……”李苑方说了一句,突然语塞。    “蓄明还真是重诺守信啊!”    “信”字刚落地,李苑就感觉自己被一股大力凌空提起,甩到池塘边。虚幻的人影掐着他的后脖颈将他按在地上,他竟生不起一丝挣扎的力气。“孙樘”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带着五分的刻毒、三分的恨意与两分的幽怨:“你可知我在地下日日夜夜孤冷难眠?你可知我恨原本属于我的一切被你全数夺走?声名、战功、军职……还有婉娘。”    阴寒的鬼气贴着脖颈,渗入皮肉,再沿着血脉流转四肢百骸,李苑被冻得话都说不出。    “孙樘”俯下身子,贴着的耳畔冷冷道:“你可想看看,若当初活下来的是我,这一切,是怎样一副情形?”    李苑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孙樘”揪着他的后颈一送,便将他推进水里去。    原本清浅的池塘,此刻变成了一处深渊,李苑掉下去,怎么也落不到实处,渐渐地,胸中那口气用完了,他便在半昏厥中突然感到身体一轻,好像魂魄脱离了沉重的躯壳。    双脚触到实处,他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身处北疆战场。    旌旗招摇,战鼓擂擂。一个身着铁甲的武士被敌军从马上挑下来,摔了个半死不活,可他在地上滚了一圈,躲过三柄明晃晃的刀剑,咬牙站了起来,抛弃手中□□,拔刀作战。    堕马的时候,武士的头盔就不知掉哪儿去了。此刻他发髻散乱,脸上又是黑灰又是血痕,可李苑认出来了,那是他自己。    眼瞧着年轻几岁的“李苑”渐渐招架不住,土丘上奔来一匹浴血的战马,马上的人架起弓箭,朝他所在的方向连射三箭——准头不大好,只伤了两个敌人的胳膊。那人好像早就预料到这样的结果,立即抽出弯刀,借马匹前冲之力割下三枚人头。    “李苑”松了一口气,摇摇晃晃好像就要摔倒,马上的武士弯腰拽住他的胳膊,将他拖上马来。那人道:“蓄明,可还能战?”听声音,果不其然,是孙樘。    “李苑”道:“战!”    孙樘摇头:“你方才那一下子摔得不轻,我看还是……”    话还没说完,两人就听见己方突然激烈起来的战鼓声——援军到了。    孙樘当即不容得他反驳,驱马赶回大营。李苑也连忙跟了上去,只是没人看见他,所有人从他身上一穿而过。    卸下甲胄,“李苑”没受什么皮外伤,可军医沿着他脊椎一摸,这才发现他颈椎断了……按理说,这样的堕马重伤,就算不死也不可能再站起来战了这么久,可当时情况紧急,“李苑”竟靠自身意志,生生拖到孙樘来!    孙樘见军医摇头,连忙问:“怎样?”    军医却对“李苑”说:“小将军可有什么心愿?”    “李苑”虚弱地笑了笑,对孙樘说:“请潜棣兄在我死后,将我的战甲带回相州,尸骨埋在北疆。”    孙樘忍泪应下。    十    桃红梨白,杨柳飞絮的时节,孙樘回到相州,尚未拜见父母,便先去了李家侯府,将“李苑”的战甲,以及圣上的赏赐带给李家二老。    李老侯爷老泪纵横谢了圣上恩典,又劝得孙樘留下,让世子陪他吃了一顿饭。    回家后与爹娘话过,已是黄昏。    孙樘揣着金雀翠翘,翻墙来到瞿驻军家后院的演武场。    瞿婉一身轻薄春衫,两只银护腕扣住广袖,手中握着一双短剑,身姿轻盈柔韧,不像是在练武,倒像是在跳舞,发觉墙头有人,一柄短剑脱手而出,去势极快。孙樘从军三年,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文文弱弱的书生,他侧身接过瞿婉的剑,干脆利落地跳下墙头,向她走来。  “婉娘,我回来了。”    这一声,他和她都等了三年。    孙樘将剑递给她,从怀里拿出那支完好的翠翘,小心翼翼地斜簪进她发髻中。为女子戴钗这事儿,孙樘也是第一次做,钗子没插稳,倒是发钗犹带他的体温,摇摇欲坠的金雀贴着瞿婉耳尖,好似烫红了她的左耳。    “三年不见,你倒是翻墙利索了。”她鼻尖发酸,却强装镇定地打趣。    孙樘叹道:“三年不见,见钗终究不如见人。”    瞿婉握住他的手腕:“你可知我听到北疆战事危急时,想的是什么?”    孙樘将她带入怀中,紧紧抱住:“都过去了,我回来了,别怕。”    瞿婉靠在他肩头,两行眼泪沿着眼角流下。    李苑如一缕幽魂,飘在演武场下。他看着这一对佳偶的久别重逢,心里既是宽慰,又是酸涩。    若当初孙樘能回来,他与婉娘便不必受生离死别之苦,若孙樘当初能回来,婉娘便不必日渐病弱消瘦下去……能在心上人怀里,笑得如此生动,哭得如此鲜活。    而那个嫁给他的婉娘,却如同一株即将枯萎的花,虽然还保持着怒放的形态,却已经开始干枯失水……她的结局兴许是作为摆设,病死在那侯府中,如庭院里的一花一叶,一草一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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