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濯瑞确定他从没来过眼下这个地方。可是……    “你别跑,你掀了我的盖头就是我的夫君啦!”    他低头看着不由分说拽着他胳膊不让他走的小姑娘,满脸无可奈何。    他分明刚刚还在参宿军中休息,不知怎地转眼就到了这个地方,到了这不知名的地方也就算了,还误闯进一群正在嬉戏打闹的少年少女中……然后他就撞到一个头上盖着手帕,一身红衣衫的小丫头。凭着战将的敏捷,他伸手便扶住她,而她头顶的帕子却被他不小心扯落了。    两人愣愣对视了片刻,小丫头二话不说就抱住他的胳膊不让他走了。    周围的人都在嬉笑。    “都在吵吵什么?午间的功课做完了吗?”一个夫子模样的仙官转过假山来,恼火地训斥这些吵闹的孩子。    孩子们作鸟兽散,唯独剩下一个红衣小姑娘拽着濯瑞,丝毫没有回去做功课的意思。    见夫子看过来,她理直气壮道:“夫子,我功课做完了!嬷嬷允我在此处玩儿的!”    夫子吹胡子瞪眼:“做完了午间的功课就不能温习早上新教的诗歌么?”    她委屈地瘪了瘪嘴,往濯瑞身后缩了缩,还是死死拽着他不放手。    夫子将目光移到濯瑞身上:“你是?”    小姑娘正想跳出来护住她的“夫君”,却被夫子打断:“你是中天来的?名叫濯瑞的?”    濯瑞含糊地应了一声“嗯”,心里却想,这里是哪里?他被指配了什么公务到这儿来么?    夫子恭恭敬敬做了个揖:“望大人莫与顽劣稚子计较,请大人随下官到正殿挂名就任罢。”    一个须发斑白的老人家向一个少年人行礼,怎么看怎么古怪,濯瑞浑身不自在地躬身回礼:“劳驾,敢问此处是?”    夫子有些莫名,但转念一想,约摸是这位年轻的大人走错了门进到这园子里,还以为走错了仙宫吧,当即回道:“此处是微草书塾。”    微草书塾,乃是仙界集中教化仙灵们的仙宫,濯瑞是晓得这个地方的,只是他分明在战场上领奎木狼军,怎么就突然被调到书塾里任职了?    不,不对!他仔细打量了一会儿自己:白衣玄氅,头顶未戴冠,身量似乎也矮了不少,手心手背没什么伤……    “听闻大人方才年过束发,没想到便这般年轻有为……”夫子“贴心”地拍了个马屁。    刚过束发?!也就意味着他才六百多岁?!    那边,夫子又训起了那个拽着他胳膊的小丫头:“好了,樱,放开这位大人,游戏到此为止了!”    樱?这人该不会是一寸春吧?    他这才偏头仔细打量起这个小丫头,发现她也正仰头看着他。一双弯弯的柳叶眉,杏眼桃腮,鼻梁小巧挺翘,嘴角微微向下绷着,一副很不开心的样子……竟真的是她。    只是比起他认识的那个一寸春,眼前这个年纪尚小,盯着他看时,眼神倔强又微微闪烁,像一只戒备的猫儿。    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对夫子道:“罢了,便由她……”他这厢话还没说完,那小丫头竟气鼓鼓地哼了一声,甩开他的手,转身跑了。    二    濯瑞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回到了刚束发的年纪,也不知自己为何突然到了这书塾来任职,但奈何周围的都不是能解决他疑惑的人,便只好先按下心里疑惑,一面做事,一面给远在中天的老师紫微大帝传讯。    只是久久没收到紫微大帝的回信,不知是他公务太过繁忙,还是他收到信后,也对濯瑞突然回到六百岁这事感到一筹莫展。    “大人,您对下官有什么要指教的么?”    一道谦恭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    濯瑞这才发现自己竟站在夫子们授课的屋子窗边呆立许久,久到正在讲课的夫子发现了他,并且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惹得这位年轻的督查大人驻足。    濯瑞环视屋内一圈,问道:“那个名叫樱的孩子又没来听课么?”    夫子道:“是。”    濯瑞道:“没事了,夫子您继续吧。”说着他便朝弟子房去了。在座的所有小仙灵都在想:樱那家伙完了,又被督查逮到了!    所谓弟子房,或者说苗圃,内里第七格就是樱的元身所在——一棵足有三人高的樱树不仅占了自己的位子,伸展出庞大的树冠,将旁边两格的上空遮了个一干二净。所幸她身边是牡丹与芍药。    濯瑞敏锐地捕捉到枝叶间一闪而过的浅碧裙角,低喝了一声:“下来。”    那一篷绿叶抖了抖,没人回答。濯瑞往前走了几步,停在树下,刚好能看见那个使劲往树上藏的人。    “下来。”他重复道。    樱扒拉着树干,露出小半张脸,怯怯地摇头。    他放软了语气:“快下来,听学去。”    樱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濯瑞耐心地仰着头问:“为什么不去听学?”    樱踌躇了片刻,小声回道:“你是我夫君,我去听学,要是你待我好些,旁人就要说你偏袒我,以公徇私,不好。”    濯瑞额角青筋乱蹦,又羞又恼:“谁是你夫君了?!”    樱终于演不下去了,哈哈大笑起来。    濯瑞面无表情道:“既然你非要在这儿跟我胡搅蛮缠,我便也不必跟你多废话了,你的功课评第拿个丁末不委屈。”    樱瞪了他一会儿,偏头嘁道:“谁稀罕?”语气虽嚣张,眼圈却红了,只是濯瑞没看见。    他只觉得小时候的一寸春真是不可理喻。    回到正殿,濯瑞让人拿来樱的评第文书,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等第依年份从甲上到乙中再到乙末……他愣住了。    老夫子瞥见他在看什么,虽背后说人闲话不好,却还是低声道:“大人要改樱的评第么?没用的,她任职,上边儿不看这个。”    濯瑞问:“为何?”    老夫子叹道:“那丫头以前还以为自个儿等第越高,以后就能得个好职位,可是……好职位哪里轮得到她呢?”    濯瑞也是各个星宫轮值过的人,哪里不知道他话里话外是什么意思,给樱一个教训的心思彻底没了。    一寸春此人,让她在年纪尚小之时便叫她得知自己未来只能到一个清闲的星宫做一棵供人观赏的花树,她会怎样?她也不甘过,反抗过吧?可是无论她如何挣扎,如何呐喊,都不会有人在乎的,所有人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们遵守大多数人的规则。    风吹纸页簌簌作响,濯瑞提笔许久,最终一字未写。    三    人间女子十五及笄可婚嫁,仙界的女子却是在相当于凡女十四岁时及笄领职成人。    果不其然,樱被安置到红鸾星宫,择日赴任。    濯瑞坐在众夫子上首,看着她面沉如水接过任职文书,先拜谢夫子教化,再拜谢仙官,最后向中天的方向叩谢昊天赐职……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在中天时,曾随紫微大帝观摩过世家小姐的及笄礼。那些女孩子天真骄矜,眼里是无忧无虑的笑意,她们身着云锦织羽的华服,脚上穿着塞了香粉嵌了珍宝的木底鞋,庄重又轻盈地走上白玉砌成的高台,由地位极高的女仙官为她们盘起长发,再由品德高尚的仙官在她们面前朗诵礼教,最后由她们的母亲执无根水洗过的琼枝点三下她们的额心,昭示她们成年。    而这些,樱都没有。没有这些也就算了,她连自己的未来都不能决定。    “大人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樱淡淡道,语气疏离。    濯瑞停住脚步,他竟不知自己怎么就离席追了出来。    “若是关于给我评第的事,大人就不必愧疚了,我早就晓得了。也正是因此,我才闹脾气不去听学的,大人勿怪。”她垂着眼睛说官话,熟练地好似已经将这些话排演了千百遍似的。    濯瑞低声道:“对不起。”    樱突兀地笑了一声:“大人有什么对不起我的?”眼圈渐渐红了。    他暗叹了一口气,伸手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认真道:“你以后会做成大事的,我保证。你现在只需要等待,再等等,你的机遇一定会来的。”    泪珠一串串从她颊边滚落,她先是偏着头不愿意让他看见自己的哭脸,最后实在压不住哭声了,抓住他的手,用他宽大的袖口擦眼泪。    濯瑞有些哭笑不得,却还是任由她抓着,耐心地劝慰她。    樱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扯着濯瑞的袖子将脸擦干净——他的袖口几乎能滴下水来。她的眼睛红红的,脸也红红的,眼神却清澈明亮,她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对他说:“我也是糊涂了,旁人说什么,安排什么,关我什么事?我会凭自己的本事走到中天,走到太微垣议事的!大人……你信不信?”    濯瑞道:“嗯。”    她放开他的袖子,背着手往后一步,朝他做了个鬼脸:“到那时候,委屈大人做我真正的夫君,好不好?”    “你……”濯瑞红了耳根,被她气得说不话来。    她哈哈笑着转身跑了。他眼前的一切,包括她在内,骤然褪色失实,碎作无数粉白绯红的樱瓣逆风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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