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堂里的宾客已经很多,家主与主母并立着与众人寒暄,看上去好是般配的一对璧人。这让随侍在侧的闫氏略显多余。陈初之也确实在闫氏的眼中瞧见了落寞,不过她能依旧泰然从容地与内妇们交谈,想是见惯了如此场面。 陈初之小跑到闫氏面前,抱住闫氏的上腿,甜甜地唤了一声:“阿娘。” 一番动作与声音很快就让周围的目光聚焦在她身上。她能听到各式各样的议论,大多与赞叹和艳羡有关。妇人们嬉笑着开口,询问闫氏:“阿羡,这是你家的丫头?” 闫氏点了点头,轻柔地掰开陈初之的双手,把她推到众人面前,介绍道:“这是初之,女郎里最大的一个。”随后,又低头小声地提醒陈初之,“阿初,叫人。” 陈初之闻言,大大方方地往前走了一步,接着,右手叠在左手上,放到齐眉的位置,弯腰作揖,声音清甜,“初之见过各位夫人,夫人们安康。”说完,陈初之昂起头,看了看她们每一个人,偶尔有和陈初之对视的,陈初之都嫣然一笑。 妇人们便又开口道,“这丫头教养得好,懂礼数,不怯生。”有的还靠过来捏陈初之的脸,满眼羡慕:“更重要的是容貌标致,要知道这女子有一张好皮囊,比得上无数才学与家世。” 自己的女儿被如此称赞,闫氏不免高兴,但是,她心里清楚,客套话当不得真。于是,不以为然地摆手,笑说:“你们别把她夸坏了,小姑娘年纪小,听不得这些。若是哪日骄傲起来,你们可得赔我个乖女儿。” 这一说,妇人们也都笑了,“好!把我家不懂事的那个赔给你。” …… 又交谈了几句,闫氏与内妇们暂别,把陈初之带到一旁,替她掸去衣裙上的灰尘,嗔怪,“现在才来,是不是偷偷跑去玩了?主母找你好几回也找不到,问安之,说有事情耽搁。可是阿娘知道,我们初之才不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看看这到处的泥渍,肯定是去哪个土堆里打滚了!” 陈初之听着,嘿嘿一笑。她知道闫氏没有真的生气,就钻到闫氏怀里撒娇,“阿初没有。只是外面星辰耀眼,忍不住多看了一会……” “你呀!”闫氏敲了敲陈初之的脑袋,指着堂中的方向,那里有陈安之带着一群孩童玩闹嬉戏,“幸亏安之宠你,帮你把那些贵女们照顾得好好的,不然你明日免不了一通责罚。”说着,她把陈初之往外推,“好了,趁主母还没发现,你快去吧。” 陈初之望了望陈安之那边,转而对闫氏点点头,便不急不缓地走开了。 …… 孩童们正在玩扮戏,裴康也在。但他的兴致似乎不怎么高,一脸冷漠地听着站在中间的蓝衣少女滔滔不绝地讲话。好玩的是,蓝衣少女每讲两三句,总要定睛看他一会。他不好意思让小姑娘难堪,只能瞬间转换表情,堆上满面的雀跃与期待。那一喜一悲跳脱的样子,令陈初之哑然失笑。 陈初之看戏看得开心,裴康却演得很累。好不容易蓝衣少女说完了,裴康得空四下观望,一眼就看见陈初之。他欲上前与陈初之打招呼,但是不等他动,蓝衣少女一双素手攀了过来,人也靠到他身上,张嘴就是一声:“夫君。” 裴康单薄的身躯为之一震,悲痛欲绝地与陈初之眼神交汇。大抵想让陈初之救他。陈初之却视若无睹地勾唇轻笑,身子稍偏,不准备过去了。顷刻,裴康心里百感交集。一方面,他觉得陈初之比他想得要俏皮,更好玩了;另一方面,陈初之不救他,他怕是真的要将幼稚无聊的扮戏玩到底。以及,还有一些说不清楚道不明白的情绪。 裴康挤眉弄眼地指指自己的腰间,又指指陈初之的腰间,提醒她自己刚才为她破损父亲遗玉的事情。这倒真让陈初之稍稍内疚起来,厚着脸皮过去打断他们。陈初之面上装作无害,没理裴康,而是拉住陈安之,怯怯地说:“阿兄,我也想玩。” 陈安之似乎也被这个游戏摧残了很久,看到陈初之双目忽明,大叹:“你可算是来了!”然后,立马把她带到蓝衣少女面前,温和地说:“阿涓,你初姊来了,让她陪你们玩吧。我还有事情要和你兄长商议,就不多耽搁了。”话毕,不等蓝衣少女回答便转身离开,留下陈初之与她面面相觑。 陈初之回想了一会,确定对蓝衣少女没有任何的印象后,友善而疏离地福身,说道:“阿涓妹妹好,我是陈初之。” “我知道。”蓝衣少女看上去分外爽朗,温婉的广袖襦裙被她扎起袖口,删繁就简。她的妆容同样简洁,青丝高束,扎成髻盘在头顶,只用一根与衣服近色的绣带裹住,比起陈初之多了几分清丽与英气。她打量陈初之,不太愉快地说道:“我阿爹阿娘总和我提起你,说陈家的初之表姊秀外慧中,不像我擎鹰走马,没个正行。可是,我不觉得你有多好,一点都不洒脱。” 她如炮连珠地说完,突然,惊觉自己失了礼数,改口道:“阿初姊姊好,我叫司马涓。” 原来是司马家的女郎。陈初之心里了然,司马氏与陈氏虽姓有不同,但是亲如一家。这亲远不仅仅是关系好,还因为司马家的老夫人乃陈氏所出,陈氏的小辈里也有迎娶司马氏的。更重要的是,当初家主于梓归兴兵,第一个支持的就是司马氏。这十多年来,司马一族为了陈氏可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陈初之对着司马涓笑,司马涓却没有过多的客套,拉起陈初之又道:“阿初姊姊和我们一起玩吧。我们在玩扮戏,扮得是少年侠士一路披荆斩棘最后成为大将军的故事。阿康兄长扮将军,我扮他的夫人,陈阿兄扮得是帝王,王家阿姊扮得是皇后……阿初姊姊你就代替陈阿兄,反串一下帝王吧。” “好……”陈初之已经忘记要帮裴康的事情,无意识地应了一声。但是不等她话完全出口,裴康自救道:“不好吧……阿涓你看,你初姊一副温婉可人的样子,哪里像叱咤风云的帝王?反倒是你英姿飒爽的,更适合些。不过,我觉得你也不很像,我们还是换个……” “行!”司马涓豪气地打断裴康,“就我反串帝王,初姊扮将军夫人。” 裴康嘴角抽搐了一会,陈初之顿觉有趣地入了戏。她学着司马涓的样子,提手拥住裴康的手臂,身子柔柔地贴上,樱唇微启,声音绵软:“夫君。”刹那间,裴康的心里像是被无数蒲公英的绒絮拂过,痒得要命。以致于一出扮戏演完,他都还是呆愣愣的模样。最后,司马涓不明所以地猛怕他一下,拍得他扶胸直咳,说道:“裴阿兄,入座啦!” 而陈初之,早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 …… 宴始,宾主入席,珍馐上,歌舞起。 陈初之对于歌舞没有太大的兴致,前世,她看得多也表演得多。反倒是眼前的珍馐更让她垂涎些。今日的主食乃是凉州草原运来的稚嫩羊羔,用文火炙烤,淋上些许丁香叶捣出的汁水,再辅以胡人贩卖的椒盐,色泽诱人,鲜香扑鼻。配食则有内填晶莹黄豆的腹宝鸭、以泥土包裹烹制的百味鸡、搭配菌菇炖煮的鲫鱼汤,清炒香韭、水焯胡瓜……陈初之急不可耐地想要动筷,但是她很清楚燕飨的礼节,家主没有食用之前,谁也不能抢先。可家主肯定是要等一曲歌舞完毕,说上几句后才开始。 因此,欣赏乐舞变得尤其煎熬,陈初之索性观察起家主麾下的文臣武将。按照规矩,席位离家主越近的官衔越高,也越受家主器重。凭着前世的记忆,陈初之认出了几位。坐在左手首座的是司马氏的家主司马谆,他年纪比家主要长,生得虎豹豺狼之相。居于其后的乃江北大儒郑芸,与家主年岁相仿,容貌清隽,温文儒雅。这两位一文一武,堪称家主的左膀右臂,也是陈初之的首要讨好对象之二。再其次是伏凤先生冯铮和尚未扬名的裴康,说来,裴康其人也值得深交。 陈初之的目光驻足在裴康身上,裴康见状报以一笑,陈初之也笑。 她与裴康,算是相识了。 “诸位!”忽而,乐舞声音渐消,家主举杯呼道:“今日一宴,愿明日出征得胜!” 就像是水到了沸点,家主一语,令座下的宾客也都激昂起来,“出征得胜!” 三呼过后,尽饮杯中酒。 连陈初之都不例外地喝了一整杯。但是,司马谆没有。他目光怨愤地盯着主公陈偕,大手紧握酒樽,近唇却不饮。陈偕被盯得略为发怵,无法忽视地笑问:“子让这是怎么了?”子让是司马谆的表字。 “主公明知故问。”司马谆一点面子也不给陈偕留,黑着脸,怒道:“既然明日之战与我无关,主公还严令邀请,想来是在羞辱我了。” 陈偕听了,竟然没有生气,依旧赔笑说着:“这都好些时日了,子让还在为不能领军而耿耿于怀?不是说了,这留守姜川也是重任。” 司马谆嗤之以鼻,“身为武将,愿死战场,不苟活后方。” “这不是你旧伤未愈……”陈偕无奈。半年前,羊城一战,司马谆被敌方主将李章射穿臂膀,卧床三月才勉强恢复。谁知,不到半日的时间,他就忍不住开弓射箭,导致旧伤崩裂,再难提剑。大夫说了,旧伤更甚,若不好好休养,往后想继续挥枪杀敌就难了。不过,陈偕也知道,司马谆咽不下这口气,他号称百战不殆,却折在李章手上,自然觉得失了颜面。如今,李章投靠了青州,此番出战,是他报仇的好机会。 陈偕叹气,他是劝不住司马谆的,便把目光投向郑芸。郑芸作为一代大儒,不仅经书史卷了然如胸,连兵法谋略也十分擅长。他笑笑接着陈偕的话往后说,“谁不知道你司马子让是个战痴?你的战绩,在座可没一个敢比。但是你这么大的人,也不知道孰轻孰重?你要去青州可以,但是自此手废永不再战,你愿意吗?” 一番话说完,司马谆的怒色稍平,但依旧不甘。郑芸便接着道:“让你留守姜川又不是允你游手好闲。此次大军出征,姜川内空,屯据于汝阳的袁仲能不伺机而动?这以少胜多,主公就只信得过你,你倒好,还起了牛脾气。” “我……”司马谆瞪眼,“你们早点和我说不清不就行了!” 陈偕见机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子让你也不要恼怒,你想与那李章一较高下,我们把他俘来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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