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五年八月,马皇后殡天。这一个有着传奇经历的女子,就这么安然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朱元璋心中甚是悲痛,这位向来勤勉的布衣天子一连几日都未上朝。 各路藩王在接到这个消息后,都立即启程赶往京城吊丧。由于徐妙心早产后身子一直没好利索,加上朱高炽还小,朱棣便让他们母子留守北平,自己带着朱能及一众侍卫踏上了返京奔丧的路途。 “郡主,王爷命人传了口信来,说他已抵达京城,让您宽心,并且让您节哀。”莲儿向康青鸾叙述着自己刚收到的消息。由于一众藩王回京后都被安排住在宫外御赐的府邸,且朱棣知道康青鸾与马皇后母女情深,现在正是服丧期间,自己偷偷进宫与她相见是对逝者的不敬,所以便命人给她带了口信。 “好的,我知道了。”一身孝服的康青鸾点点头,红肿着双眼问道,“母后的大殓都准备好了吗?” “嗯,准备好了。”莲儿回答道,“明日所有宫内的妃嫔及三品以上的文武官员就要入宫祭奠了。” 康青鸾又点了点头,皇后大殓要连续三天,届时宫内一片哀痛,朱元璋心中必定更是伤感。于是吩咐道:“莲儿,替我去趟御膳房把参汤取来,我要送去乾清宫。” “是,奴婢这就去。” 王清一见康青鸾前来,便急忙打开宫门迎她进去。 “郡主,您可来了,礼部侍郎朱同朱大人刚走。皇上对他奏报的先皇后出殡仪制不满,发了好大一顿火,您赶紧进去劝劝吧。” 朱元璋不久前刚没了皇长孙,如今又没了自己的结发妻子,接连遭受打击,心中悲痛,所以看什么都不顺眼。这几日除了有关马皇后葬礼事宜的奏报他还听听,其他的统统不见,但只有康青鸾能进去请安。 “王公公,您可有听到父皇具体是对什么不满吗?”康青鸾向王清打听刚才的事儿。 王清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下,回复道:“回郡主,具体的奴才刚在外面也没听的真切,只听到圣上骂礼部对先皇后大不敬,好像嫌他们事情办得不够用心。” 康青鸾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开口道:“好的,那我进去了。莲儿你在外候着吧。”说完接过食案走了进去。 康青鸾一进殿内,便看到朱元璋扶着额头闭目坐在龙案前,满地凌乱的奏章定是他刚才生气所掷。她将手中食案放在桌上,回转身将地上的奏章捡起整理好放了回去。 朱元璋听到响动后抬首,见是康青鸾,布满血丝的浑浊双眸柔了下来。 “丫头,你来啦。” 眼前的帝王不复往日威严霸气,俨然一个失去了发妻悲痛落寞的丈夫模样。 康青鸾轻轻掀开盖子,将参汤递了过去,问道:“父皇,为何龙颜大怒?” 朱元璋摆摆手,示意她放下,回道:“都是些无用的奴才,连个葬礼都准备不好,要他们何用!” 康青鸾没收回手,继续道:“父皇喝点吧,这几日您都没吃什么东西,把龙体熬坏了可怎么行?母后临终前,曾叮嘱儿臣要好好侍奉父皇。” 一听她提及马皇后,朱元璋不禁哽咽道:“当年朕起义作战的时候,军饷不足。是你母后将自己的嫁妆首饰统统拿出来变卖贴补才能周转了难处。她还带领其他家眷为大伙缝制军衣军鞋,连着三天熬夜点灯赶制,把眼睛都给熬坏了。她嫁给了朕,着实吃了不少苦。再后来,朕打下了这江山,可朝廷事务繁忙,也没时间好好陪她。总想着空闲点的时候补偿她,谁知…….谁知她这么早就走了……” 看着眼前这位大明朝至高无上的统治者竟在自己面前落泪,康青鸾心中唏嘘不已,安慰道:“父皇对母后真心一片,母后一直都明了。母后常常骄傲地向儿臣讲述您当年如何骁勇,如何无畏。母后说,她这一辈子做的最对的事情就是嫁给了父皇您。” “可她跟着朕没过过几天舒心日子,就是当了皇后也仍勤俭朴素。这辈子是朕亏欠了她……” “父皇莫要这么说,母后她从来没怪过您。” “她不在意,可朕在意。她是朕的皇后,生前朕没好好爱护,临了怎么还能亏欠了她?所以她的葬礼一定要好好操办。可礼部那些废物却因户部说国库不充裕就要将仪式规格削减!这群没良心的东西,平日里都是白养着他们。这一次哪怕要朕勒紧裤腰带,也不能省了皇后的仪仗!她马秀英是我朱元璋唯一的皇后,就算她不在了,也要给她至高无上的荣耀。”朱元璋缓和了一下自己的悲伤,郑重道。 马皇后三日大殓期间,仁智殿中间摆放着一樽金丝楠木的棺椁,上书“大行皇后马氏梓宫”字样。殿内一众高僧日夜不停地轮流为马皇后诵经。每日文武百官们着素服,戴乌纱,腰间系着黑色犀角带,由西华门入宫,然后至殿外哀声痛哭送别皇后。返京的藩王们与在京未分封的亲王皇子们分别以太子与秦王为首分两列着孝服依次行礼。 诸王群中的朱棣在为马皇后敬香的时候,与棺椁旁神案边上添加灯油的康青鸾对视了一眼。这是自上次私自回宫分别后,二人相视的第一眼。虽没有只言片语,可康青鸾读出了他眼中千言万语的关爱之情。碍于眼前特殊的场合,康青鸾向朱棣微微颔首好让他宽心。殊不知,这一切都被僧群中的道衍看在眼里。康青鸾并未发觉他亦来到了宫中。 转眼到了马皇后梓宫发引的日子,可这日却是狂风大作,雷电交加,倾盆大雨从天而降。见此情形,朱元璋勃然大怒,咆哮道:“朱同,朕让你好生安排皇后葬礼,你却挑了这样的日子。你是诚心跟朕过不去,是不是!” 礼部侍郎朱同早已跪伏在地,吓得体似筛糠,说话都不利索了。 “皇,皇上,微臣不……不敢!” “这种鬼天气,你让皇后怎么好好上路!”朱元璋气得满脸通红,看着外面滂沱的大雨,再看看眼前一众跪倒让他息怒的大臣,跺脚连连咒骂,“一个个杵在这里也不想想办法该怎么办。光会磕头说息怒息怒,都是些没用的东西!” 礼部其他几个官员也是人心惶惶。朱元璋向来暴虐,近些年来更是嗜杀成性。看这情形,今天十有八九,他们几个都得给皇后去陪葬了。 “父皇,父皇息怒!” 忽然从人群后传来一阵女声。现场众人纷纷转首循声望去,见来人是马皇后的义女青鸾郡主,无不错愕惊呼出声。一干人交头接耳的同时自觉让至两旁,使中间空出一条道来。 一身素服的康青鸾越过众臣,急匆匆地冲到殿中。 朱棣见她在这节骨眼上出现,心中一紧。莫要说祖训规定身为宫中女眷不得入大殿干预政事,就说朱元璋此时正在盛怒中,她未得召唤私自闯入,根本就是火上浇油,惹火上身。一旁的朱标也是一脸焦急,不停向她眨眼示意快快退下。 谁知康青鸾并未退去,而是径直走到了朱元璋面前,面无惧色地坦然正视着他跪下道:“儿臣请父皇息怒,并且请父皇听一听儿臣的见解。”她在后殿看到这天气便猜想朱元璋会发火,于是悄悄来到殿外观看。果不其然事态发展不妙,眼看着礼部的官员要遭殃,她便忍不住冲了进来。 “放肆,丫头,这是什么地方,岂容你随便闯进来胡闹!”朱元璋厉声斥责。 康青鸾磕了一个头,继续冷静开口道:“父皇,儿臣无意冒犯天威,更不敢对父皇不敬。儿臣之所以冒死进殿谏言,是怕父皇曲解了上天的意思。” “你在胡说些什么!”朱元璋不耐烦道。 康青鸾不惧盛怒继续道:“父皇,您可曾想过今日为何会有这样反常的天气?按往年说,八月里这样的狂风暴雨电闪雷鸣是极罕见的不是?” 朱元璋看着她,不知道她到底什么意思,没有言语。底下刚刚还鸦雀无声的大臣们却纷纷窃窃私语响应着的确没见过这样的怪天气。 见自己的话令众人有了反应,康青鸾便继续解释道:“父皇,您有所不知,这其实是上天在为母后的离去悲痛啊。我大明失去了母后这样一位仁慈贤德的皇后,连上天都为之动容,怆然涕下!” 听完她的讲述,朱元璋顿时一惊,往后退了两步,朱标赶紧上前扶住他。 “父皇小心。” 朱元璋向他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重复道:“老天也在伤心,老天也在伤心……” “雨落天垂泪,雷鸣地举哀。西方诸佛子,齐送马如来。”浑厚低沉的嗓音响起,这时一位须发皆白的高僧缓缓走出。此人正是天界寺住持僧录司左善世宗泐大师。只见他站至殿中向朱元璋恭敬道:“皇上,郡主所言甚是。天地齐哀,这都是神明来相送皇后娘娘最后一程,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宗泐大师是当朝得道高僧,极受世人尊敬,如今他开口了,便证明康青鸾所言并非信口开河。 朱棣见状赶紧跪下开口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大臣们也跟着他重复齐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朱元璋原本熊熊燃烧的怒火瞬间被浇灭了,心中感慨万千,哽咽道:“朕痛失皇后,天地举哀,人世间最悲伤的事莫过于此。” “请皇上节哀。”众人异口同声道。 朱标见情形有所缓和,忙适时开口道:“父皇,青鸾也是一片孝心,就请父皇饶了她今日殿前失仪之罪吧。” 朱元璋红着眼眶看向跪在地上的康青鸾,无语凝噎。沉默有顷,他一边抬手示意一边哽咽道:“丫头,你起来吧。” “儿臣不敢。”康青鸾低头跪伏在地。 朱棣用眼角余光悄悄观察着殿上的一举一动。八月里,额头上却渗出丝丝冷汗。 “你起来吧,朕恕你无罪。” 话音落地,众人皆松了口气。 “儿臣叩谢父皇!” 康青鸾起身后,毫无畏惧地步至朱元璋身旁,搀扶着他恳切道:“父皇,您今日如此隆重地送别母后,她在天有灵,看到这些一定会很宽慰。您也不想她看见你为了她发火伤了龙体,对不对?儿臣相信等神明们送完母后,风雨就会停了,所以儿臣斗胆恳请父皇也不要再怪罪这些大人们了。就让我们一起送母后最后一程,让她安安心心地走,好吗?” 一番肺腑之言,听得朱元璋老泪众横,动情道:“丫头,你说的对,你母后最不喜欢看到朕发火。朕饶了他们,饶了他们……” “嗯……” 康青鸾点点头,用手背擦干自己的泪水,向对方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朱棣与朱标见此情景,二人悬着的心都放了下来。 说来也怪,不多一会风真的小了,雨也停了下来,天色渐渐放晴。葬礼继续进行,马皇后的棺椁被顺利送至皇陵,一场风波就此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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