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三十一年的五月对朱棣来说,显得特别漫长,这一年正好是闰五月,所以北平其实已进入了初夏的天气。空气有些沉闷,厚重的乌云令天色有些灰暗,树叶子一动不动,恐是将有一场大雨要来。朱棣微蹙着眉,背着手站在书房的窗台前,注视着院中的大门,似是在等人。 朱能从外面匆匆奔入,直接进到书房内,恭敬道:“王爷,京城密信到了。” “怎么说?”朱棣并未转身。 “皇上……驾崩了……” 双眉微动,眼中现出一丝悲伤但很快就掩饰过去了,依然是镇定的口吻:“吩咐下去,速速准备一同进京奔丧。你再替本王传口信给张玉,让他留守北平。” “是。”朱能退出房内。 “阿弥陀佛。王爷,此次奔丧正好探一探撤藩的虚实,老衲愿与您一同进京。”一直静坐在房内的道衍开口道。 “父皇驾崩,他朱允炆登基后真的会撤藩吗?”朱棣有些不敢确定,自己为朝廷征战多年,立下不少汗马功劳,虽说他曾对皇位有心,但新储人选确立后,他自认为自己表现得还是比较中规中矩的。 “帝王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如今诸王拥兵自重,趁着羽翼未丰,新皇登基后想要削弱藩王势力,也是无可厚非的。” 朱棣的眉头锁得更紧了,真的要走到那样的地步吗?轻轻叹了口气,看向院内的合欢,大雨就要来了,枝头娇嫩的粉色花瓣是否能经受的住? 磅礴大雨下了一夜,第二天阳光明媚。燕王军一早就集结齐备整装出发前往京城。一路上白盔白甲的燕王军手持□□刀剑,整齐划一、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尽头。朱棣身着孝服骑行在队伍前端,道衍策马跟随在旁。他虽已年逾六旬但依然精神抖擞,朱棣本为他备了马车,但行军速度不快,老和尚便选择策马前行。在一群面色凝重的人群中只有他显得颇为兴奋。 “母亲,我们为何走得这么匆忙?京城远吗?”朱高煦紧紧依偎在徐妙心怀里。平日里的小淘气未曾见过这样威武的军队架势,一时被震慑得有些胆怯。另一边的朱高炽也是挨着自己的母亲坐着,脸上亦有些敬畏之色。三人皆是一身孝服坐在马车中,行进在大军中间的位置。 徐妙心将两个孩子揽在怀中,轻拍后背安抚道:“别怕,母亲以前就住在京城。我们这次回去是送别你们的皇爷爷。” “皇爷爷?就是父王的父亲吗?”朱高煦继续问着。 “父王的父亲就是当今的天子,是皇上。”朱高炽插了一句。 “嗯。”徐妙心点点头。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两个孩子聊着,她其实也悬着一颗心。进京奔丧却带着装甲齐全的军队,这空气中弥漫着的紧张气氛令她心中不安。 忽然前方尘烟滚滚,一小队人马疾驰而来。 “吁”朱棣拉住缰绳并伸手示意大军暂停行进。他驻足看向前方,不知来者何人。朱能在他的示意下策马到了队伍的最前头。 来人行至大军前沿停住,为首的小将高声呼喊:“这可是北平燕王的大军?” “正是,来者何人?”朱能回道。 “在下锦衣卫指挥佥事程峰,奉命前来护送先皇遗诏。” 朱棣一听是先皇遗诏到了,便迅速下马且命众人一同前来接旨。不一会徐妙心带着两个孩子也过来了,一大群人马呼啦啦地跪下听候宣读。 一个宫人双手高举着遗诏向朱棣行完礼后朗声宣读起来: “先皇遗诏:朕膺天命三十有一年,忧危积心,日勤不怠,务有益于民。奈起自寒微,无古人之博知,好善恶恶,不及远矣。今得万物自然之理,其奚哀念之有。皇太孙允炆仁明孝友,天下归心,宜登大位。内外文武臣僚同心辅政,以安吾民。丧祭仪物,毋用金玉。孝陵山川因其故,毋改作。天下臣民,哭临三日,皆释服,毋妨嫁娶。诸王临国中,毋至京师。诸不在令中者,推此令从事。钦此。” 听完遗诏众人心中疑窦丛生,面面相觑,不敢言语。而朱棣更是铁青着一张脸。 “王爷,遗诏已宣读完毕,您请起身吧。”程峰见朱棣一直跪着,便好意想搀扶他起来。 朱棣推开他的手直接站了起来,随后三步并作两步向前将遗诏拿在手中又仔细看了一遍。 “先皇竟然不准藩王进京吊丧?” 程峰恭敬向他行了个礼道:“还请王爷速回北平王府。” 朱棣有些怒了,高声道:“父皇驾崩,举国哀悼,本王身为亲王怎可不去送他最后一程,这是最起码的伦理纲常。” “殿下,大行皇帝遗诏清清楚楚写着让各位王爷在各自封地凭吊,勿要进京。”程峰回得不卑不亢。 “本王不信,哪有父亲不让儿子去送终的,这分明是矫诏!” “王爷请慎言。遗诏上洪武皇帝的印信盖得清清楚楚,朝廷上下皆已领旨。王爷是真有疑议还是想要抗旨?” “你……” 徐妙心见二人争峰相对,赶紧上来劝阻。 “王爷莫要动气,遗诏在此,还请王爷以大局为重。” “阿弥陀佛。”人群中的道衍向朱棣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 朱棣紧紧捏着遗诏,努力平息自己的怒火。的确,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如若这时候抗旨让人抓了把柄,那局面就更被动了。可是京城他也不能不去,先前宫中送来的密信若属实,朱允炆若真想要撤藩,那他必须要趁早做好应对。 忽然,他灵机一动将跪在地上的两个孩子搀扶了起来,转身看向程峰道:“既然本王不能进京,那就让这两个孩子替本王跑一趟京师在父皇面前尽孝吧。” “这……”程峰没想到他来这样一出,一时语塞。 朱棣接着道:“怎么,程大人不同意?遗诏令诸王留守封地勿要进京,可没说诸王的儿子也不能进京吧?” “呃……下官不敢……” “王爷!”徐妙心插了进来,一把拉住朱棣的胳膊惊声道,“炽儿和煦儿还小,你怎能让他们独自去京城?他们自出生以来还未离开过我。”心思敏捷的她早已察觉到这其中的异样,朝廷与藩王之间定是有了嫌隙。若是如此,将她的两个孩子送去京城岂不是送羊入虎口?作为一个母亲,她怎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去冒这样的险。 “朱能!”朱棣没有理睬她,径直面向自己的护卫使了一个眼色,厉声一喝,“护送两位少主进京!” 朱能立即领会了对方的意思,明白朱棣是要自己进京去替他探探情况。虽然京中有他们的内应,但眼前形势扑朔迷离,不好好打探一番,就摸不清皇太孙的底细。于是他单膝跪地领命,朗声道:“末将遵命!” “王爷!”徐妙心哭着哀求道,“你果真这么狠心吗?他们可是你的亲骨肉啊!” “王妃,你这是做什么,本王只是让两个孩子替本王去京城为父皇送终尽孝而已。朝廷难道还会为难两个幼子吗?”说完朱棣意有所指地看向程峰。 程峰见状,恭敬道:“在下必定竭尽所能将世子安全送至京城。” 徐妙心见他已铁了心,无助地跪倒在地,将两个孩子紧紧搂在怀里。两个年幼的孩子虽然还不清楚眼前到底是什么状况,但看着自己的母亲哭,也就跟着哭了起来。 “郡主,你等等我。”莲儿加快步伐追赶着前面疾步如飞的康青鸾,可对方并未理会她,直奔东宫而去。到了东宫门口却被宫人拦住不准她们入内。 “速去通报,我要见皇太孙。”康青鸾肃然道。 守门人恭敬向她行礼,开口道:“郡主,殿下有令不见任何人,您若有什么事情可告诉小的替您去转告。” “先皇刚走,他就要摆这么大的太孙架子吗?”康青鸾厉声呵斥道。 “这……”对方面露难色,朱允炆的命令他自然不敢违抗,可面前的这位也不是他能得罪的。 正在僵持间,黄子澄从里边走出,恭敬道:“子澄参见青鸾郡主。不知郡主大驾至此所谓何事?” “让这个奴才给本郡主滚开,我要进去见朱允炆。” 一旁的莲儿吓了一跳,她从未见过康青鸾生这么大气。而且这朱允炆可是就要登基做皇帝的皇太孙,她的主子怎么能这样不顾礼制当着别人的面直呼他的名讳。 “郡主,大行皇帝驾崩,皇太孙殿下悲伤过度,数次晕厥,现在正在里面休息,不见任何人。” “悲伤过度晕厥?我看他是心虚躲在里面不敢见人吧!” “郡主,此话从何说起。” “我不与你废话,你闪开,我要进去与他当面对质。” “郡主,子澄敬您是先皇亲封,且受先皇宠爱多年,体谅您如今过于哀痛才致言行有失。子澄望您还是收敛一些,注意言行,虽然您是皇太孙的长辈,可皇太孙殿下毕竟是即将荣登大宝的人。您在此大呼小叫,是否有失体统?” 康青鸾轻哼一声,不屑地看了他一眼,回道:“我大呼小叫有失体统?当年先皇的金殿我也闯得,更别说如今这东宫!莫说朱允炆现在还未登基,就算他做了皇帝,我也还是他的小姑姑!我康青鸾自幼在宫中长大,服侍先皇和高皇后多年,还轮不到你黄子澄来教训我规矩。” 凌厉的气势顿时令黄子澄哑口无言。 “你们都退下吧。让她进来。” 正在众人僵持不下时,朱允炆身着孝服,一脸憔悴地出现了。 “殿下,她……” 朱允炆摆摆手,示意黄子澄勿要再多言。 黄子澄看了他一眼,再看看康青鸾,俯身一礼,恭敬退去了。 “莲儿,你在这里等我。”康青鸾转头吩咐了一声便随着朱允炆向里边走去。 一进屋,康青鸾就质问道:“朱允炆,你为何不让诸王进京吊丧?为何这么快就将先皇下葬?你就这么急着要做皇帝吗?” 朱允炆略过她一连串的问题,看了她一眼,幽幽道:“坐下说吧。”说完自己先坐了下来。 “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父皇他这么重视你,把皇位都传给了你。可你呢?他驾崩才七天,尸骨未寒你就急不可耐地将他下葬了,还不准他的儿子们来送他最后一程!试问就算是在平常百姓之家,也不会草率冷漠至此吧?”思及朱元璋一代帝王的身后事竟如此草草,康青鸾不禁悲从中来,掩面而泣。 见她伤心落泪,朱允炆瞧着心中着实怜惜,解释道:“青儿,你误会我了,这些都是皇爷爷他自己的意思。” 康青鸾寒着一双红肿的眼,看向他,开口道:“父皇自己的意思?朱允炆,你骗得了全天下的人,也骗不了我。父皇虽出身草莽,但建立大明后,他极力恢复礼制,恪守祖制,他会在遗诏里写下不让自己的亲生儿子来吊唁自己,会写下服丧三日就恢复嫁娶?” 朱允炆心虚地别开眼,不敢与她直视。 “我一直以为你质朴纯良,之前种种只是少不更事,可没想到你会在暗地里使这样卑劣的伎俩!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面对康青鸾的质问,朱允炆知道自己已被全部看穿。既然如此,他索性也豁出去了,站起身双目灼灼地看着她回答道:“我告诉你我想做什么。我就是要在登基后迎娶你,册封你为皇后。我要告诉你,如今我才是这天下的主人,我比他朱棣强过百倍千倍!” “哈哈哈……”康青鸾忽然仰面放声大笑了起来,“好啊,你算是承认了……还算是敢作敢当!” 朱允炆愣住了,没想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不确定地开口道:“青儿……” “别叫我,你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朱允炆!” “我有什么错?当年父亲拆散你和朱棣,你不也原谅他了吗?我只是不希望自己像我父亲那么懦弱,连爱一个人的勇气都没有!” “住口!你父亲敦厚仁柔,胸怀坦荡,你怎配与他相提并论!他是为难过我和朱棣,但他从未做过违背伦理纲常的事情。” “不管你怎么认为,反正遗诏已经颁出去了,而我也很快就会即位,这就是事实!” 康青鸾摇了摇头,笑容中满是苦涩,痛心道:“父皇,您英明一世,最后却把皇位交给了这样的一个人。朱允炆,我告诉你,我康青鸾就算死也不会嫁给你的。”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朱允炆看着她毅然决然离去的背影,抓起桌上的茶杯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朱棣!我一定会打败你!” 康青鸾离去后不久,黄子澄便悄悄进入了房中。见地上一片狼藉,开口问道:“殿下,这青鸾郡主自恃先皇恩宠,对您如此不敬,子澄觉得应该对她进行严惩,让她……” “住口!”朱允炆瞪着双眼打断道,“你们谁都不许对她动手。谁若与她过不去,就是与我过不去!” 黄子澄吃了一惊,他在东宫侍读多年,朱允炆待他向来谦厚,对于他提出的建议大多言听计从,还从未对自己红过脸,这康青鸾果然不一般。 朱允炆察觉了自己的失态,毕竟对方出于对自己的维护也是一番好意。于是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向黄子澄一揖道:“黄卿家,近日事情太多,我情绪不太好,望你不要往心里去。至于青鸾郡主的事,我自己会处理。” 朱允炆如今身份尊贵,黄子澄哪敢受他大礼,于是赶忙深深一揖恭敬回复道:“殿下您过谦了,方才是子澄自作主张僭越了。子澄受先皇赏识有幸侍奉懿文太子与皇太孙殿下您,此生定当全力辅佐,鞠躬尽瘁。” “嗯,”朱允炆点了点头道,“那就有劳黄卿家了。” 正在两人言语间,小李子进来禀报。 “殿下,齐大人求见。” “让他进来。” 齐泰是洪武十八年的进士,后来被任命在礼部、兵部主事。此人做事兢兢业业、一丝不苟,且有过目不忘之本领。当年朱元璋询问他边境将领的姓名,他对答如流,一个不错,而且还对地方事务无论巨细皆了如指掌。于是朱元璋临终前钦点他为朱允炆的顾命大臣,与黄子澄一同辅佐新君。 “殿下。”齐泰俯身行礼。此人虽在兵部,可进士出生的他并未真正上过战场,人到中年举手投足间仍是一股文人书卷气。 “齐大人请起,这会过来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齐泰颔首,回道:“回殿下,程峰派人送信回来了。” “怎么,他自己没回来吗?出什么事了?”因为他知道程峰是被派去北平传达遗诏的。按理说遗诏送达就该回来复命,怎么还送信回来?朱允炆皱眉道:“信中怎么说?” “信中说,他是在淮安一带遇到的燕王,在遗诏送达前,燕王已带兵在来京吊丧的路上了,且燕王军全副武装……” “全副武装?”黄子澄忧心忡忡道,“殿下,进京吊丧何须带武装,这燕王分明是向朝廷示威来的!莫不是殿下有意撤藩的事走漏了风声,被他知晓了?” 朱允炆一听,紧张道:“除了先皇,此事允炆只向二位卿家提过,并未告知他人。” 齐、黄二人也忙表忠心道:“事关社稷,臣等亦未敢向他人透露。” “也许是我们自己多心了……”朱允炆绷紧的神经松了下来,继续道,“那燕王是在来京的路上了?” 齐泰又施一揖道:“殿下莫急,程峰毕竟是带着遗诏去的,燕王他再大胆也不敢公然抗旨。在收到遗诏后,他便带军回北平了。” “哦……”朱允炆松了口气。 “可是……”齐泰迟疑了一下。 “怎么?你快说。”朱允炆催促道。 齐泰抬头看了看眼前二人,开口道:“燕王他令自己的两个儿子来京为先皇吊丧。程峰随同燕王护卫军一同护送小世子,所以命人先送信回来禀报。” 朱允炆愣了一下,朱棣竟然把自己的儿子送来京城。 “殿下,微臣认为这是个好机会。”齐泰继续道,“这两年秦王、晋王相继离世,目前诸王中就数燕王最年长,势力最盛,如今他将两个儿子拱手送入京中,我们正好可以借此牵制,以防北平异动。” “这……”朱允炆背过身,陷入了沉思。齐泰的建议的确可以令朱棣有所顾忌,可是朱高炽与朱高煦毕竟是自己的堂弟,用两个幼子做人质,好像有些不那么光明磊落。 一旁的黄子澄听罢,摇了摇头,不甚认可,开口道:“殿下,子澄认为此事还有待商榷。待他日殿下登基后,削藩势在必行。可是如今就出手是否会打草惊蛇?” “黄卿家说的在理。”朱允炆转身点了点头。 “可是殿下,微臣以为这是目前牵制燕王的最好机会,如若错过,实在可惜。”齐泰继续努力说服。 朱允炆一脸纠结,犹豫再三道:“你先派人前去接应,待燕王世子入京后先找人看管起来,其他的容后再议。” 待朱高炽与朱高煦入京进了燕王府后,就没能再出来。齐泰派兵将燕王府围了起来,美名其曰怕世子年幼防备奸人陷害,朝廷好生照顾着,实则目的是监,禁二子。且过了没多久,朝廷又下了一道指令,顾念燕王世子一片孝心,准许他们在京为□□守孝三年。其实就是将这两个孩子扣留在京城作为人质要挟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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