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志气不穷战倭寇(五)    天黑了,受到连续挫败的倭寇竟然一直没来。  受惊过度的老船工理顺了信念,重新打起了精神,点燃篝火,准备为抗击倭寇的英雄们准备食物。他把这些英雄们看作守卫海疆的将士,把蝴蝶岛视为前沿阵地,把自己看作随军的伙夫,他已经把自己看作这一阵营里不可缺少的一员。此时,他心情热烈而又悲壮,把这一系列重复了多次的动作都赋予了庄严色彩,力求沉稳严谨,并且要迅速流畅,绝不能显示出老迈衰败之象,以免影响将士们的情绪。  吕会声拉肚子拉的腿脚酸软、胆战心惊,不敢再吃生猛海鲜,甚至看到烤熟的鱼虾也肠胃痉挛、腿肚子抽筋。林天远打开带来的包袱,里有几个干硬的馒头,被吕会声眼疾手快地抢走两个。他的理由是:“肚子正在造反,肠胃虚亏,得吃点面食补补。”他像吃世间稀有的美味似的,很快吞下了那两个硬馒头,噎的伸脖子瞪眼,几欲窒息,也没敢再喝一口凉水。  在老船工的一再鼓动劝说下,众人都尽量多了些吃东西。然后,陆同章嘱咐大家快去休息,养精蓄锐,作好再次应战的准备,而他,则负责值夜警戒。  大家虽然并无睡意,但还是各自找了自认为合适的地方,坐着或者躺着,运功调息或者闭目养神。林天鸿看到弟弟天远投来的目光很奇怪,知道有事要说,就和他一起走远了些。沈如月看到这一幕,并不感觉自己受了冷落,只是惊讶于男人之间也会有悄悄话吗?她觉得很好笑,想着改天一定缠着他问问。  林天远此行,一是为了搜寻哥哥林天鸿,再则是寻找宝相寺丢失的一副载有武功秘籍的古卷轴。那副卷轴本来是封存在黄金塔顶的琉璃柱里面,在那场混战中,巨鹤击碎了琉璃柱,卷轴随着瓦砾、砂石掉落,被独孤冷月当作杂物击出墙外。就是被王兴在墙根捡到那东西。当时场面混乱,视线不清,谁也没看清真相,更不知道具体去向。后来,敬若方丈联想到了流落海外的这帮人身上。林天远说要去找哥哥,敬若方丈就答应了,让他一并查探卷轴的事,再三叮嘱,有了线索不要冒险去讨要,如果讨到了,千万不要打开看。  大致了解了情况,林天鸿想了想,摇头说道:“不会。这都个把月了,我一直都没见谁带着别的东西。师祖公猜错了吧,那卷轴一定是被别人拿去了,说不定还是青尘拿的,他那些鬼点子,把我们都哄得团团转。”说着,他无奈地笑了笑,说:“咱们师祖公也真会藏东西,宝相寺那么大,搁哪儿不好,怎么就想到搁塔顶上呢?唉!这件事,等回去再说吧。你睡会儿,我去替陆大人。”  这时,陆同章却忽然站了起来,专注地凝视着东方闪烁着璀璨星光的海面。  林天鸿立刻警觉起来,走到陆同章身旁,盯着海中弹跳起伏的昏黄亮点,问:“那是什么?”  陆同章没说话,身后却传来张新成的声音:“是灯吧?”  “不错,是灯!”林天鸿豁然大悟,说道:“有船来了,是倭寇,倭寇又来了!”  “啊?来了?来了吗?”王兴在美梦中惊乍而醒,擦了把口水,跳了起来。  王兴的咋呼声把所有人都惊醒了,都站起来,警惕地望着远处的灯光。  那一点灯光随波起伏,显得柔柔弱弱、羞羞答答。渐渐逼近了,大家看到了一只小船的轮廓,还看到了为数不多的人的轮廓。船很小,没几个人,大家不敢确定是不是倭寇。  注视着小船靠了岸,走下三个人。他们的发髻和身上的服饰,与日间所见的倭寇一般无二,在昏黄的灯光中很像三只夜行蝙蝠,散发出诡异的气息。走在最前面挑灯笼的是一个身材枯瘦、面目猥琐的老年倭寇,灯笼的光芒把他的老脸照成绿色,使得他看上去阴气弥漫。中间是一个精壮的汉子,用一根长扁担挑着两个大木盒,晃晃悠悠,像是陪亲送嫁挑嫁妆的挑夫。最后面的是身矮体胖的大脸凶汉,像是押犯人赶赴刑场的刽子手,但没有携带兵器,两只手无所适从地抱在一起。  来人的做派令人难以揣摩他们的意图。  杜飞虎说道:“他们要搞什么名堂?”  “嗬!”王兴乐了,说:“我看呐,他们是来送礼求和来了。”  在众人疑惑目光的注视下,那三个人走来了。当先的老倭寇千沟万壑的一张脸比已有龙钟之态的老船工还有过之,但他脸上没有一丝老船工慈蔼的底蕴,他鼻梁挑着一双斗鸡眼,刀片般的嘴唇上顶着两捋老鼠须,手掌像一对鸡爪子,他简直像是介于蝙蝠和老鼠、或者是别的禽类和兽类之间的怪物,让人一看就不寒而栗、毛骨悚然。  这个怪物示意身后的人放下担子,然后他把灯笼交给了那人擎着。他鸡爪子合抱成拳,像作揖的老鼠似的拱了拱,脸上堆积出阴森的笑容。他笑的时候唇角痉挛抽动,带动的那两捋看上去很虚假的胡须都弹跳了起来。他或许是在表达友好之意,但没说话,而是倒退着弯腰撅腚,接连打开了那两个大盒子。一个盒子里装满了闪烁着光芒的金银玉翠;另一个盒子里分层次摆放着香气浓郁的酒肉。  其实,久未正常饮食的中原豪杰们,早就嗅到了空气中游离的酒肉气味,但亲眼看清盒子里的实物后还是觉得很意外。  王兴在最初闻到一丁点若即若离的酒肉气味时,就已经产生进食的欲望,看到面前的实物后肚子竟然“咕咕”叫了起来。他笑道:“果真叫我猜中了,还真是来送礼的。”  老倭寇又像打躬作揖的老鼠一样行了个装模作样的见面礼,然后,说:“敝人甄子剑,东洋名字叫作晓白一郎,特意带些薄礼来拜见各位英雄,不成敬意,还望笑纳。”  “噢!”众人愕然一惊,他竟然说得一口流畅的中原汉话!  “你叫什么?”王兴的听觉和识别能力似乎突然提高了层次,特别注意到对方的措辞,浑身抖擞着大笑了起来,说:“真是贱!小白眼狼!哈哈······竟然会有人叫这种名字!有意思,太好笑了!哈哈······”  众人又是一阵愕然,也都笑了起来,连一贯不苟言笑的独孤冷月也第一次发出了有失庄重的笑声。对面打灯笼的那个倭寇也一定听得懂中原话,他抽动着鼻子也想笑,但强行抑止住了。  面对王兴如此误闻误言的奚落和众人的讥笑,老倭寇竟然表现出惊人的镇定和良好修养,他一点也没现出恼羞之色,反而从容地笑了。他干笑了两声,语气波澜不惊地说:“这位英雄听错了,敝人名讳是刀剑之‘剑’,晓日之‘晓’,郎中之‘郎’。请英雄不要念白了字噢!”  吕会声却扯开嗓门吼了起来:“什么白字黑字?甭管你是什么剑、什么狼?看你这样子就不是什么好狼。你们来干什么?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说到此处,他到真的放了个屁,使得说话出现了短暂的停顿。放完屁他扭动了一下屁股,接着说道:“想打架老子随时奉陪!”  杜飞虎则是不屑一顾的态度,说:“想打架滚回去找些壮实点的来,你这身棺材瓤子糠骨头,禁不住我一拳。”说完,他抬起铜浇铁铸般的拳头,示威似的晃了晃。  甄子剑热脸贴了冷屁股,非常尴尬,灰白的鼠脸上的皱纹,堆积出高深莫测的窘迫,两只贼溜溜的眼珠子被皱纹挤得只能放出两线刀锋似的光亮,嘴唇上的鼠须好像直竖了起来。众人都以为这老家伙要发威了,虽然没把他放到眼里,但还是做好了以防不测的戒备。但他却像哭憋气的小孩一样,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又翻着白眼把气吐了出来。经过这个换气过程后,他的眼珠子混转归了位,鼠须也萎靡软了下来,脸上又刻画出平和的笑容,说:“各位英雄不要误会,在下此来并没恶意。实不相瞒,在下原也是中原人士,祖籍福建泉州,乃泉州武林世家,因不满官府欺压才到海上投奔明主。在下一见各位,就倍感亲切,很想与各位推心置腹地谈一谈,希望能给个薄面。”  “有什么好谈的!”甄子剑表明了身份,林天鸿顿时来了火气,鄙夷嫌恶地说:“你本是中原汉人,却投靠倭寇欺凌我中原百姓,比东洋倭寇更为可恶。”他越说越来气,越说嗓门越大:“哼!背叛祖宗,卖国求荣,你可真是个白眼狼啊!废话少说,收起你的东西,滚吧!回去告诉你的主子,若要和谈,就让他亲自去向中原沿海百姓负荆请罪,若要再想进犯中原,就先从我们身上踏过去!”  “哎?所谓‘抬手不打笑脸人’,你发什么火嘛!”独孤冷月竟然极为难得地有了好脾气,笑了笑,慢条斯理地对甄子剑说:“跟我们和谈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咱们得先谈谈条件。”  大家明白独孤冷月这是缓兵之计,也都明白在现在这种情况下,的确需要拖延倭寇再发起进攻的时间,都把目光注视到独孤冷月身上,看她会说出怎样不灭自己威风又打压倭寇志气的话。  但独孤冷月还没再开口,找到台阶下的甄子剑装模作样地抖了抖袖子,又哆哆嗦嗦地拱了拱鸡爪子,干咳了两声,说道:“既然如此,我也就不绕弯子了。是这样的,我家主人招贤若渴,一向仰慕中原能人异士,想邀诸位到寨府做客,一来对日间冒犯赔罪,二来与诸位切磋交流、探讨武功。日间的霹雳弹应该是出自霹雳堂雷家子弟之手吧?我家主人特别嘱咐,一定要把这位精通霹雳弹的行家请回去。不知诸位谁是霹雳堂的英雄?”他那浑浊的眼珠左右滚动扫望中原诸人。  “噢!”雷星听到对方转意要请自己,非常震惊,往后退了一步,说道:“我······找我干什么?我只是懂一点皮毛而已。”  “懂一点皮毛也不能去!”陆同章迅速靠近雷星,喝道:“你要是精通,更不能去!”  雷星说:“我······我没说去啊!”  “去啊,为什么不去啊?”甄子剑兴奋起来,抖擞着眼皮上无毛的凸肉,眉没得飞但喜色却颠三倒四地狂舞:“真是英雄出少年,小英雄有这般绝技,可真是了不得,了不得!所谓良禽择木而栖,小英雄你有这么了不起的绝技,怎么能甘心埋没于中原草莽之中?怎么能甘心在中原受官府欺压威逼?还是快随我走吧,发财享福,逍遥快活,辅佐主人称霸海上,成就宏图大业······”他像打了公鸡血一样,越说越带劲儿,开合着锯齿般参差不齐的黑牙,口沫横飞,满嘴放屁喷粪,完全忽略了其他人的存在。  中原豪杰们都把目光盯在了雷星身上。陆同章面孔冷峻如同岩石,射向雷星的目光却隐隐带有杀气,似乎已把雷星假象成罪恶的敌人。  雷星脸上的确现出了不寻常的表情,但心里想的,完全不是被甄子剑的屁话所打动的念头。他想起了父亲,想起了在父亲坟前立下的誓言:“生是雷家人,死是雷家鬼,义无反顾,捍卫门庭。”他又想起了叔父粉身碎骨的场景,胸口剧烈起伏,内心变得焦灼烦躁,遂涌起一股刚烈之气,昂然挺胸,指着灯光中像亢奋的老鼠一样的甄子剑,喝道:“你闭嘴!哼!我已经犯下大错,死不足惜,但永远不会做背叛祖宗的肮脏事!”  甄子剑被雷星喝叱的愣了愣,眨了眨眼,说道:“没人让你背叛祖宗啊!你用你家祖上传承的绝技辅佐主人开创伟业,是建功立业,光宗耀祖的大好事啊!你完全可以把家中老小都迁移过来啊!你······”  “住口!”雷星盛气凌人地说道:“倭寇妖人杀害我中原百姓,无恶不作,丧尽天良,乃我中原儿女之共敌;你们大言不惭的‘伟业’乃是犯我边疆,犯我家园的无耻勾当。我雷家的霹雳弹绝不为虎作伥,我生在中原、长在中原,生是中原儿女,死是中原鬼魂。让我叛投,你是白日做梦,痴心妄想!”  “好样的!有骨气!”大家都被文弱书生般的雷星大义凛然的话给感染的热血沸腾起来,连对面打灯笼的那个倭寇眼中也闪起了格外明亮的目光,挑着灯笼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甄子剑脸上的笑容凝住了,密集的皱纹变的深刻而干枯,他干巴巴的小脸像一摊干瘪的牛屎。他脸上干瘪牛屎一样的表情持续了足有撒一泡尿的时间,然后变换出深感惋惜的神色,有气无力地叹了一息,对雷星发出了语重心长的忠告:“小英雄,在这种关系到生死存亡的节骨眼上,你可不要犯糊涂。你们人少势单,又都已经有伤在身,若是我家主人率兵来打,你们可是要吃大亏啊!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年纪轻轻,妄自送了大好性命,可就太可惜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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