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将暮,帝都依旧凉寒。  我将视线绕过了红墙琉璃瓦的重重宫阙,铅灰色的天幕与地砖交接处正是太和门,远瞅着门庭的禁卫军已轮值过一拨,算算时辰也该是下朝了。  彼时南窗棂上万字不到头的雕花影在案头,天光里细细碎碎的浮尘潋滟生辉,竟有些像姜烨袖口的金丝云纹暗绣。  我偏头看着,忽然就烦躁起来,抓过一支细狼毫开始顺着这些斑驳的光影在扉页上乱描,很快便将一本《女戒》涂的乱七八糟。  我和姜烨也不是第一回吵架了,唯独这次,我有了杀心。其是,那柄御赐的羊脂白玉如意被我掼在地上时并没有碎,碎的怕是姜烨的脸面。他这人一向是自己死要面子让旁人活受罪,临走了还不忘栽赃陷害,一个大不敬,我被禁足章华台已有半个月余。  我愤恨的想着,忍不住冷笑一声。前廷御史令捕风捉影,一个个围在銮殿上叽叽喳喳的。政见不一者,相面对峙更是如同市井泼妇骂街,也只差捋了袖子再啐上两口。姜烨不也能负手之余笑眯眯的听着,末了还能赏众卿一杯茶水润润喉。  而我不过是数落了皇后送来的大宫女菡珠,他竟也能回我一句:心思歹毒。若非如此,我何至于同他大吵,一怒之下才摔了御赐的玉如意。  当日风静,寂寞无声地才下了一场雪。天气不好的时候,我就有些厌食,便遣了菡珠去小厨房端碗热腾腾的碧粳粥。那会儿,阿古正执着团扇半遮面,睨着菡珠袅袅远行的目光幽远而肃杀,恨声骂道:“菡珠这个叛徒!”  我听后,脑袋开始突突地疼,像塞了一团乱麻似的理不清。那些日子我也暗自琢磨过,怎么修理菡珠一番才不至于惹恼了皇后,眼下竟有些力不从心。  “且容她逍遥几日吧”,我随口敷衍道,“至少不能打草惊蛇,菡珠向来精明,做事也滴水不漏,不然也不会被皇后送来我身边了。”  阿古却没这等好耐性,咕哝着:“这也不行,那也不成。哪有那么多忌讳啊,要我说趁夜闷死投了井,权当是她自己想不开!”  “好呀”,我笑看着阿古,很有认同感。  阿古见我眉开眼笑的冲她招手,立刻跳开几步远,十分没有姐妹情谊的说到,“看我做什么,自己的情敌,自己干掉才有成就感嘛!”  “我啊,日后多的是机会”,我抬眼看着望不尽的连绵宫阙,也不知道是不是快到初春的缘故,近来很有些感伤春秋的蠢样子, “不是菡珠,也还会有其他女人,这宫里是杀不尽的人。”  我想回不了头。  哎,阿古跟着叹气,无奈的把两手一摊,“不等你动手,那边已经动口了,眼下谁不知你境况?我昨儿还听东直门的小太监嘴碎,说章华台那位病入膏肓了。今早,浣衣局那边竟是传你夜里诈了尸。你看,大家都盼你死呢。”  我很惊悚,瞪大眼睛问她,“这届小宫女的学问怎么这么差?把我说成‘垂死病中惊坐起’不是更有气势些?”  阿古翻出白眼,很肯定的说:“我觉得你只说对了一半,她们只希望你垂死病中……”  最后,没等来热气腾腾的碧粳粥,却是菡珠西子捧心捧到了我面前。当然,如果随后跟来的不是衣袂飘飘的姜烨,她决计不敢给我耍这种小风情。  菡珠拢着薄衫捂心口,乌发低垂,只一支紫玉的半开荷花簪别在耳畔,素面上是一泼梨花带雨的清愁,真可谓是我见犹怜。  “粥呢”,我嗤笑一声睨着她,“不过是端碗粥,怎么倒把自己剥了个透心凉,你这个小模样确实秀色可餐,可我看着倒胃口!”  被我这么一说,她仓皇失措起来,颗颗泪珠子滚的那叫一个不要钱,整个人颤啊颤的就恰好跌到了姜烨的怀里去。  我都要拍手叫绝了,换了我,只能颤啊颤的跌坐到地上。  “莫怕”,姜烨笑吟吟着把菡珠揽在怀里,温柔细致地替她拭去腮边摇摇欲坠的泪珠。这才朝我慢悠悠的看来,可哪里还有半分笑模样,只剩字字珠玑:“你家主子呢虽说牙尖嘴利,不过是刀子嘴豆腐心”。  “哎呀,殿下惯会取笑人”,我笑吟吟的望着姜烨,强忍着胳膊上被自己恶心出来的鸡皮疙瘩,甜腻腻的呛他,“厚此薄彼的话,人家可是不依的。”  果不其然,只要我这么腻声腻气的腔调,姜烨多半是忍不了的,脸色异常难看。  “菡珠”,姜烨顺势抬起菡珠的下巴,问的轻声:“你家主子说厚此薄彼,你来说说,可有?”  “奴婢,奴婢……”菡珠欲言又止,忽而抬了朦胧的泪眼问姜烨,“奴婢说什么,殿下可能恕奴婢无罪?”  “大约是不能”,姜烨冲她温柔一笑。   我忍不住想笑,看着菡珠瞬间惨白的小脸蛋,又莫名的有些想哭。妄想衡量自己在姜烨心中的位置,无异于是自寻死路。  “奴婢撍越了”。  菡珠这会儿倒是学乖了,规规矩矩的跪下,“是奴婢的错,这才惹了娘娘的厌。”  我听的一头雾水,“不过是让你去端碗碧粳粥,何曾厌弃你了?”不过这话,我说的确实挺违心。  “对啊,端碗粥也能哭哭啼啼的,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阿古趁势而上,跟着帮腔。我忙看她一眼,阿古这才老实的闭上嘴巴。  如此一来,菡珠也哭的更起劲儿了,“奴婢曾在皇后娘娘身边侍奉,可自来了章华台就绝无二心。可阿古姐姐处处针对奴婢,奴婢这才委屈的”。  “呵”,我冷笑一声,“你说阿古处处针对你,不过是虚心作祟。她性子单纯又是我用惯的人,既如此,你便自哪来回哪去!”  菡珠豁然抬头,一脸震惊,也忘了哭。她大概想不通,我竟是明目张胆的甩了皇后的见面。  偷瞄姜烨,他似乎也并没有不高兴,正慢条斯理着抚顺袖口的狐毛,乌黑的一对蝶翅睫上被阳光渡了一层浅金色我正感叹这美色,却不妨蓦地对上他的目光。  姜烨弯了唇角浅笑,慢悠悠着开口:“菡珠既是景仁宫出来的,规矩自是无可指摘,想来是不会说谎吧?只可惜……”  说至此处,姜烨竟缓缓挑眉,一双清凌凌的丹凤眼含笑望过来,我捂着扑通乱跳的心口,听他依旧慢悠悠的说道:“只可惜蛇蝎美人,心思歹毒。”  “说您是美人呐!”阿古喜滋滋的对着我的耳朵嘀咕。  我被姜烨那句心思歹毒气的差点一个倒仰,什么理智都抵不过手上的动作快,我随手抓过桌摆上的玉如意,朝着姜烨丢了过去,“滚!”  羊脂白的玉如意在绣团福的波斯毯上滚了两圈,滚在了菡珠的荷叶裙裾边。菡珠颤巍巍的把它捧起来,又颤巍巍的带着几分兴奋劲儿,仰起脸对姜烨邀功道:“好像是碎了呢”。  那会儿,姜烨甩袖正要走,颀长的身影负手而立,冷笑连连:“如此行径,简直就是不可理喻!”  我哆哆嗦嗦的深吸一口气,再呼一口气,心肺开始闷痛。  章华台银装素裹的一片幽凉里,我看见菡珠冲我回眸一笑,可姜烨玄色的大氅却好似白宣纸上的一笔浓墨,终于在我越来越模糊的眼前随着时间流逝,渐渐洇散了颜色。  我撇撇嘴,闭上眼睛。  “看开些吧,就不要再为了这种小事生气了”,阿古把团扇摇的欢腾,顺道安慰我说:“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了嘛,来日方长的总要学会习惯的。”  我低眉把玩袖口的狐毛,看见一滴水珠落进毛绒不见了,才嗯了声。  我又不是姜烨一样斤斤计较的小心眼,日子过得久且无聊反而易生心火,逢面一吵还能理气舒郁的倒也不错。只是,一想到他离开时曾对我厌恶至极的神情,突然就有点喘不上气。  用阿古的话来说,深宫寂寂,我若不看开些那便是自作孽。  可我也确实不想活了,只想和他同归于尽。  戌时,通往朝良殿的甬道里并没有什么人。既无星辰也无月,羊角宫纱灯映出了一圈圈惨淡的白光,随着软缎的素色绣花鞋在青石砖上缓缓飘移。   我不由地握紧了贴在手臂内侧的短剑,很满意,这是个月黑风高杀人夜。  阿古却一直随在我身后喋喋不休,压低的声音被夜风吹散了,模模糊糊不甚清明。  直到背风处,我才依稀可辩她说了些什么,“娘娘,您捉奸怎么能少了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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