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亥时,苏锦萝坐翠幄青䌷车去到锦玺阁。一路走来,小路上的雪被铲的干干净净,每行一段路,便有婆子提灯照明。    大家氏族,总归是不一样的。    马车骤停,被元嬷嬷搀扶出来,苏锦萝仰头看向面前的院子。    锦玺阁是个三进院落,黑漆大门,厢房游廊,小巧精致。院内打扫的清清爽爽,甬道周边种着几株藤萝兰花,房廊前还有一棵粗枝桂花树。槅扇朱窗皆被厚实的毡子覆盖,户牖上方挂着光亮的琉璃灯。    听到响动,院内有人迎出来。    “可把二姑娘盼来了。”说话的是一个青衣婆子,领着小丫鬟们出来,给苏锦萝行大礼。    本来大房养女苏宝怀行二,但因苏锦萝回来了,所以她便往后挪了一位,从二姑娘变成了三姑娘。而这二姑娘的头衔便落到了苏锦萝头上。    “这是吴婆子。”元嬷嬷淡淡道。    “吴婆子。”苏锦萝微颔首,“天气凉,起来吧。”    “多谢二姑娘。”吴婆子笑眯眯的站起了身,引着苏锦萝穿过垂花门,往正屋内去。    屋内烧着炭盆,角落处摆置熏香。玉珠儿和雪雁候在户牖处,一道随进门后替苏锦萝褪下身上沾湿的雪帽,鹤氅。    “二姑娘,香汤已备好。您是要先用晚膳还是先用香汤?”吴婆子给苏锦萝端了热茶来。    苏锦萝轻抿一口,“先用香汤吧。”    “是。”    吴婆子本要伺候,被苏锦萝给打发了下去,只唤玉珠儿和雪雁。    素锦屏风后,热气氤氲,苏锦萝仰躺在内,怔怔看向架着红木高梁的头顶。    她虽反应慢,但能明显觉出,虽有血脉相系,在理国公府内,她终究还是像个局外人。    即便方才她与老太太和母亲哭成一团,可出门时,母亲连送都没送。    苏锦萝心中是不安的。按照元嬷嬷的说法,母亲对于她是日也思念,夜也思念,可真当人到近前,却反倒拘谨了。    不该说是拘谨,应该说是生分。方才母亲都未曾与她对视过。    雪雁去苏锦萝的妆奁匣子里取了她自己做的敷面桃花末,近前后,半蹲在浴桶旁,露出一副欲言又止之相。    “雪雁,怎么了?”苏锦萝懒懒的睁开一条缝,全身蜷缩在香汤中。青丝漂浮在散着玫瑰花瓣的热水中,白细肌肤透出粉嫩,就像一朵吸饱了水的小白花。    “姑娘。”雪雁放下手里的漆盘,凑到苏锦萝耳畔处,“奴婢方才听见,吴婆子让小丫鬟去回了老祖宗,说确实是瞧见您膝盖上方三寸处的烫疤了。形如火凰。”    苏锦萝心里一咯噔,虽然说这事无可厚非,是要确实一番,可方才还在屋子里头搂着自己哭的伤心,转头就盯住了自己。实在是有些,叫人心寒。    这就是富贵大家的处世之道吗?日也算计,夜也算计。    低叹一声,苏锦萝小心翼翼的捻了一点桃花末粘在脖颈处轻滑。“这事,便当不知道吧。”    “是。”雪雁闭口不言。    用完香汤,吴婆子喜滋滋的进来,领了两个丫鬟。    这两个丫鬟生的眉目端正,袅袅进来时透出几分书卷气。    苏锦萝曾听说,像这样的富贵大家,大丫鬟都是识文断字的。她想起自己那手.狗爬字,心中有些忧伤。    “二姑娘,这是大夫人特让奴婢给您带来的两个大丫鬟,请您赐名。”    “……你们原本唤什么名?”苏锦萝一向不太愿意动脑子。    “奴婢如青。”如青身量高挑纤细,眉眼精细,蹲身行礼时姿态袅娜。    “奴婢依彤。”依彤身形较如青更丰满娇小些,说话也软和许多。    “那还用以前的名吧。”    “是。”如青与依彤一叠应声。    吴婆子又领了其它的小丫鬟和婆子来给苏锦萝相看,苏锦萝敷衍的点头,眼皮沉重,根本就没记住几个。    “吴婆子,明日再说吧。”元嬷嬷道。    “是。”吴婆子领着丫鬟、婆子出了主屋。元嬷嬷走到苏锦萝身旁,面容整肃,“二姑娘,日后您就是锦玺阁的主子姑娘,不能让这些婆子、丫鬟爬到了头上。”    苏锦萝神色一凛,满脸睡意尽褪,她乖乖点头,连身子都坐正了。    元嬷嬷满意点头,吩咐玉珠儿和雪雁伺候苏锦萝用完糕点后歇息。    头一次歇在理国公府,苏锦萝满以为自己会睡不着,却不想白日太累,用了香汤整个人又舒畅的紧,她一沾软枕便睡去了。而且一觉到天亮,还是玉珠儿将她唤起来的。    “姑娘,大公子来了。”    “嗯?大哥来了。”    “是啊,已经在外头等您半柱香了。”    苏锦萝赶忙起身洗漱换衣。毕竟是国公府,晨间洗漱的规矩都又多又杂,还有那些衣物,单单是腰间身上挂的饰物坠子都折腾了一炷香。    “大哥。”    苏清瑜坐在实木圆凳上,转头朝珠帘处看去。    晶莹剔透的珠帘后露出一只白嫩小手,垂顺的珠帘从两边拨开,露出一张白瓷小脸。满头青丝浅挽了一个高稚髻,缀些珠玉满朗。身上一件银窄袄,下身一条清凌凌的素白裙就,脚下一双缎面绣鞋。    清水芙蓉般的透出生机,就像初夏荷塘上堪堪露出一角的青荷叶。    “我的萝萝真好看。”苏清瑜挑着一双桃花眼,说话时声音有些沙哑。    苏锦萝面色微红,提裙走到苏清瑜面前,“大哥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    “早上要去给老祖宗请安,我怕你不知道路,带你一道去。”苏清瑜牵住苏锦萝的小手轻捏,满目柔情。    苏锦萝知道苏清瑜的意思,她这大哥是怕自己不知道请安的规矩,无意间得罪了人而不自知。    “昨晚萝萝回来的时候我还在宫里头,虽请了令牌要回来,但宫门已经关了。”    “大哥是刚刚从宫里回来?”苏锦萝这才发现,苏清瑜身上的云缎锦袍泛着潮湿气,一头束发也湿漉漉的。看来是一回理国公府,便赶来看自己了。    看着面前的苏清瑜,苏锦萝鼻子有些发酸。    她知道这样想不好,可整个理国公府,只有大哥将她放在了心上。    “无碍,你大哥身体好的很呢。用早膳了吗?我还没用呢,陪我用些吧。”    “嗯。”    吴婆子领着丫鬟将早膳端进来,苏清瑜看了一眼菜色,峰眉轻蹙。“库房里头不是新得了几斤珍珠米吗?”    “统共就那么几斤,前几日都被表姑娘给订下了。”吴婆子对于这位日后承袭爵位的大公子十分敬畏。“往年那些珍珠米除了老祖宗,也都是给表姑娘的。”    这位表姑娘不仅有个厉害的母亲,更有一个厉害的哥哥,方淼。传闻这方淼文能提笔,武能挥剑,十六岁便入主仕途,现今二十出头的年纪,就已经是翰林学士,参与机要,极得陛下信任,有“内相”之称,前途无量。    “吃了这么多年,还差今年。”苏清瑜冷冷道:“去,都取过来,还有昨日里我从宫里新得的那支螺黛和几匹蜀锦,都拿到锦玺阁来。”    “这……”吴婆子露出一脸为难神色。    往常大公子得了东西,都扔在库房,表姑娘时常来住,瞧见了好东西就要去,大姑娘和三姑娘也都喜欢去大公子的库房拿东西,毕竟大公子从来都是个慷慨的。    “那些东西,都被订下了。”    “都取回来,日后我库房里的东西没我的准许,一律不准动。就算是表姑娘都一样。”    “……是。”吴婆子应声,急急打开厚毡出了屋子。    苏锦萝绞着一双小手,声音糯糯道:“大哥,我不用……”    “傻萝萝。”苏清瑜低叹一声,“这些婆子、丫鬟都是看人下碟的。”    所以大哥这是在给她争脸子?    确实,老太太和母亲那处委实太过冷淡。这些婆子、丫鬟都是成了精的,哪里看不明白,苏清瑜若是再不发话,苏锦萝在理国公府里头的日子便只会越发难过。    苏锦萝有些想念李府。    “萝萝放心,大哥在。”苏清瑜虚搂住苏锦萝,眉目微敛,“只要大哥在,便不会让我的萝萝受委屈。”    苏清瑜从未后悔将他的萝萝接回理国公府。世间险恶,他只有将人放在身边,才能安稳。    “……嗯。”苏锦萝郑重点头。她信。    “萝萝用的桂花香油?”苏清瑜凑前,在苏锦萝的发髻处轻嗅。    “嗯。”苏锦萝抬眸,一双眼黑白分明的看向苏清瑜,对上他一脸期待的神色。    呃……“大哥要试试吗?”    “好啊。”氤氲的桃花眼上挑,显出满足笑意。    ……    用过早膳,苏锦萝跟苏清瑜一道去给老太太请安。    屋内,三姑娘苏宝怀和表姑娘方婉巧,一人一边的坐在老太太两旁说话,娇娇俏俏的哄着老太太开心。    “给老祖宗请安。”苏清瑜领着苏锦萝进门,恭恭敬敬的给老太太请安。    “清哥儿和萝姐儿来了。”老太太面容慈祥的朝苏锦萝招手,“来,让老祖宗好好瞧瞧。昨晚上黑灯瞎火的,我这老太婆眼睛迷糊着,都瞧不仔细。”    苏锦萝近前来,苏宝怀起身,退到一旁。    坐到苏宝怀的位置上,苏锦萝微垂着小脑袋,低眉顺目。    “瞧瞧,长的跟老大媳妇真是一模一样。”    大概是因着昨晚上证实了那个烫疤,所以老太太对苏锦萝更亲和了些。    苏宝怀站在一旁,转头看了一眼苏清瑜。苏清瑜垂着眉眼,目光柔柔的落到苏锦萝身上,那双从来都漫不经心的桃花眼中浸满柔情。    明明是她与他生活了十几年,为什么到头来却依旧比不过这个苏锦萝!    作为养女,苏宝怀自进理国公府后,便十分乖巧低调,处处讨好,处处小心。因为她知道,她只是一个养女,只要人家不顺心了,就能将她丢回那个一文不值的家。    她自认一向做的很好,但只有这个苏清瑜,不管她如何讨好,他心里只有他那个生死不明的好妹妹。怎么没有死在外头呢。    绞着绣帕,苏宝怀即使恨得牙痒痒,也依旧只能将这苦往肚子里咽。    金凤凰回来了,她这只鸠占鹊巢的野山鸡就要被打回原形了。不甘心,她怎么能甘心呢!    “萝姐儿过了年,就十六了吧?”老太太突然道。    “年前生的,只差了那么几日,算起来还是十五。”孙氏接道。    老太太点头,“那也不小了。我觉着跟侯府的那婚事,是不是换过来比较妥当。”    苏锦萝一脸懵懂的转头看向孙氏。苏宝怀面色煞白的往后退了一步,几乎站立不稳。    “这事还是要与侯府商量一番的。今日侯夫人应当是要来看萝姐儿的,我稍提提,看侯夫人那处怎么说。”孙氏考虑的较多。    “也好。”老太太点头。    苏锦萝虽说是大房的嫡生女,但毕竟在外流落多年,差了几分富贵人家从小养出来的气派,侯夫人怕是不一定瞧的上眼。    苏宝怀虽说是养女,但自小知书达理,又惯会讨人喜欢,老太太和孙氏一向拿她当亲的看。    所以对于侯夫人来说,两人各有各的差处,又各有各的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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