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为了迎接第二天即将到访,搞突然袭击的巡查小组,许承安加班到了七点多。    系主任老严架不住一帮小年轻的起哄,罕见地请了回客。    老严是个五十多岁自诩风华正茂的中年斑秃大叔,头顶上一圈,谢得像只茶叶蛋,一紧张,头顶那块锃明瓦亮的头皮就会出汗。    这会儿他正被簇拥着站到了大更衣室的中心,从上衣口袋里摸出手帕擦了擦头顶:“后门西边巴西烤肉,今儿我请!”  边说话边攥着手里钱包的厚度,神情痛苦不已,像是要割了他身上的肉去烤。    许承安褪下裹了一天的实验服,掸平了每一处褶子,系好扣子挂回自己的储物柜里,对身后此起彼伏的对老严的调侃和夸张的欢呼置若罔闻。    刘明凯动作比他快些,已经换好了衣服,从后面勾着他肩膀:“这可真是千年铁树开了花,这机会太难得了,你不许扫兴再说不去啊!”    许承安拨掉他的手,转了转手腕上的表,推上柜门。  “不去,一身油烟味,满嘴喷蒜末。”    “嘿,你......”刘明凯凑近了小声问他:“真当自己是男神,是神仙呐?不食人间烟火?”    许承安没搭理他,拿好了包就要径直往外走。    走到门口,手刚放到把手上,门就被从外面拧开了。    门里门外两个人,看清楚对方的脸之后,都愣了愣神。    还是周熵先反应过来,侧过身给许承安留出足够的空间让他出门。  “许老师,您先吧。”    许承安往外走了几步,微点了下头算是跟周熵打招呼,从他身边经过时还不小心撞了一下他的肩膀。    周熵朝他友善地笑了笑,进屋,反手带上门。    许承安原地站了几秒,又折了回去。    一开门,严主任正揽着周熵跟在场的同事们介绍:“副院长的博士生,在南加州读的研,小周,现在正代着微生物的课呢,一会儿咱们去吃饭,我把他也带上,你们年轻人好交流。”  正呵呵笑着抬眼看到许承安,伸手一指:“尤其是你啊,小许,咱们这拨青年教师里,就属你对学术最有钻劲,来跟小周多沟通,没准还能碰撞出思想的火花。”    许承安得体地笑,朝周熵伸出手:“欢迎你。”    **    一行人溜达着去了烤肉店,服务生领着他们进了包房。    许承安有意地坐在周熵左边,刘明凯像牛皮糖一样黏了过来,坐在他左边。    一群下了讲台脱了实验服就原形毕露的中青年猥琐男围着炭火炉子烤肉,如许承安所嫌弃的那般,空气里弥漫着几乎肉眼都可见的大分子油脂粒,不大一会儿,桌子上就变得杯盘狼藉。    大蒜皮飘洒得满地,地上不知道谁又踢倒了还有存酒的啤酒瓶,叮咣响个没完。    许承安跷着二郎腿避开肆意横流冒着沫子的洒啤酒,吃得很少。    周熵似乎也不怎么喜欢这样嘈杂的环境,象征性地动了几下筷子,手里握着杯子像是在发呆。    许承安跟他聊起天来。    “哪儿的人啊?”  第一遍周熵还没听清,“什么?”  “我问,你是哪儿人?”  “哦,”周熵捻起一张湿巾擦了擦手,“Q市人。”    一旁的刘明凯正满嘴油光,奇怪地看着今晚明显反常的许承安像个热心的居委会大妈,查户口一样盘问周熵。    “多大啦?”  “怎么想回来读博的?”  “给学生上课吃不吃力?”  还有最关键的,“有没有女朋友?”    刘明凯惊讶得嘴一时合不上,筷子搭在嘴唇上,反复从头到脚打量了许承安好几遍。    喔,他今天穿了闷骚闷骚的浅粉色衬衫,七分裤,卡其色鹿皮鞋。  很不直男了。  正热络地向身边第一次见面的清秀少年打听档案处资料上查不到的个人隐私。    再往前倒...他今天本来是打定了主意不来的,见到周熵之后居然主动回来了,还这么奇怪。    太明显了,一见钟情的教科书式反应。  如果这都不算爱......    刘明凯咕嘟嘟咽下半杯啤酒,打了个嗝。  摸出手机,打开微信,给备注为“女神”的好友发去一个【大哭】的表情。  【衷心劝你一句,不用费劲白费功夫了,经过我缜密、细心的观察,许承安他,可能是...弯的】    举着手机装自拍的样子,偷偷摸摸给言笑晏晏的两个人拍了张合照,发过去。    对方立即回复,【不可能】。    对于刘明凯眼里许承安所表现出来的柔情蜜意,作为当事人的周熵丝毫没感觉到。  相反的,许承安举手投足甚至一个眼神里掩饰不住的敌意始终像根小针扎着他。  从昨天他帮于姣解围开始,他们之间就似乎陷入了一场看不见的较量。    一种类似动物世界里,雄性们争夺地盘和配偶时,与生俱来的的敌对。    酒过几巡,“成熟男人”之间的话题被提了上来。    像许承安一样混上了副教授职称的同事,大部分比他还要大上几岁,已经三十出头。  眼见着头发越来越少,大有追随严主任脚步的意思,外貌逐渐减分的情况下,却还是光棍一条。    “要我说呀,这单身掉价得太快,头几年咱们上学那会儿,单身还是贵族,现在就变成狗了!”有人哀叹。  “哈哈,你真说错了,这年头狗都不单身。”有人嘲笑。  “说到单身,你们都没发言权,“有个姓杨的老师举着杯子站了起来,舌头有点僵硬,伸着手指隔空点向许承安,“这么周正的小伙子都单身,你们是哪儿比人家强啊?找不到老婆太正常了。”  言词之间很不忿,因为几次三番,许承安都坚定拒绝了他老婆想帮忙介绍的女朋友。    许承安抿了一口手边的薄荷水,面无表情,像是没听到一样。    有打圆场的转移话题:“哎,小冯下个月结婚,我可见过一回他那女朋友,长得蛮不错家里还有钱,小白富美。咱都听他给分享分享成功经验,教教怎么追妹子。”    许承安和周熵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话,却都竖起来一只耳朵。    “嗨,我哪有什么经验呐!”小冯脸色涨红,“哥们就是总结出来一条心得,什么烈女怕缠郎,死缠烂打都过时了。现在的姑娘们嘿,都喜欢高冷范儿的,你得端着。”  “哟,霸道总裁呀?”  “就咱们这仨瓜俩枣的工资霸得起来吗?那叫高贵冷艳!”小冯笑道,“总结起来就是话少,别动不动呲着你那粉红色大牙龈给人看,多使用命令语气,像啥‘到我怀里来’,一用一个准儿。”    许承安眯着眼睛琢磨,好像也不是全无道理。    **    于姣坐上许承安的副驾,随手递给他一个小盒,上面快递的面单都没撕,“昨天,谢谢啊。”    她吸了吸鼻子,指尖推了推许承安的肩膀,“喝酒了吧?”    许承安接过来盒子,随手撂在后排,很随意:“他们喝,熏上点酒气。”    于姣撇嘴:“都这样,我爸在外面偷偷跟朋友喝点酒,回家也这么说,可他一张嘴就藏不住了,我妈......”她声音一下子停住了,像是提到了什么不愿想不能说的秘密,闭了嘴,垂下眼睛抠自己的指甲。    许承安开得很慢,朝她那边扫了几眼,腾出一只手若无其事地握住了她的左手腕,拉开。  没见过对自己这么狠的,右手大拇指都给抠得流血了。    “不疼啊?”许承安问她,正好看到前面有家药店还开着门,索性靠路边停了车。    松了安全带,转向于姣,朝她摊开手:“给我看看。”    命令的语气......于姣悻悻地两只手摊开了覆在许承安手掌上,“都大学了,老师你不会还要检查我留不留长指甲吧。”    许承安没搭理她这句俏皮话,昏暗街灯的暖光照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鸦羽一样的睫毛垂着,眉头微皱。    他手里这双白嫩纤细的小手,十根手指,或多或少都长了倒戗刺不说,指甲还被啃得坑坑洼洼——出自谁的手笔,不用想也知道。    许承安没好气,撤回手。  转身开门下车。    于姣吮着还在流血的手指,含含糊糊的声音:“许老师,你干嘛去呀?”  她弄伤自己,他生什么气?还一甩胳膊走人了?    许承安不耐烦:“我去给你买药!”    没五分钟,他就回来了,带着店员刚推荐给他的好几种消炎止血外用药和创可贴。    “哪有这么夸张啊?”于姣靠在座椅上,懒洋洋地咯咯笑,自己从袋子里拿出那盒创可贴,撕开一个,熟门熟路地准备包在指头上。  被许承安劈手夺了下来。    “干嘛?”    她今晚主动跟他说话的次数比之前加起来都多,许承安越来越觉得小杨说得对,决定高冷到底。  所以也不多跟她解释,自顾自先拆了一包酒精棉片给她消毒。    “哎哎,有点疼。”  于姣想缩回手,却被许承安攥得牢牢的。    又擦了一遍碘伏,于姣苦着脸任他摆弄。    最后涂上药膏,包上创可贴。    许承安把药袋塞进于姣怀里,“你拿回去。”    “切...”于姣扭过头。    短短二十几分钟路程,明明路上车不多,许承安硬是开出了蜗牛的速度。    于姣以为是他车太老旧,速度提不起来,也就没好意思问。    两个人相对无言实在尴尬,于姣觑着许承安莫名其妙绷着的一张脸,伸手按开音乐。    是首老歌,曲调很熟悉。    总算有点声音,于姣很满意,拿出手机玩游戏,跟着曲调哼哼。    许承安不动声色调小了音乐声,他想听她唱。    于姣丝毫没察觉,低声哼唱。    “不小心踩碎了小花蕊   心痛得想赔它几滴泪  才发现好多年没有掉过泪   莫非忘了什么是感觉  笑自己多情到无所谓   其实也没真正的爱过谁  匆匆到人世间渡一场是非   一生也只能一次心碎 ”    许承安反反复复听着,直到车开进了小区,停好。    于姣开了车门就想下车,被许承安叫住,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于姣。”    “嗯?”于姣回头。    “我昨天说的话是认真的,我也...缺一个课代表,没课的时候,兼任实验室的助手,你成绩不错,我想选你。但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他犹豫了一晚上,怕遭到拒绝。    “哦,”于姣慵懒点头,眼尾挑起冲他极妩媚地笑了一下,“我考虑考虑。”    许承安装作无所谓:“不来也没关系。”    “我知道了。哦,车载香水,”于姣指了指孤零零躺在后排座位上的纸盒,“我给你挑的牛奶味,但有点货不对版闻起来像被人咬了一口露出馅的奶油面包,跟你其实挺像的。”  于姣下了车。    小区里这个时间又黑又静,许承安赶紧锁了车跟在她身后。  没遇上什么坏人,他自己倒像个变态的尾行痴0汉。    上了电梯,许承安冷不丁冒出一句:“我不清楚你跟...周熵之间有什么不愉快,以老师的身份,我建议你离他远点。”    于姣听到这个名字,有片刻的恍神,立刻笑着掩饰道:“我们是亲戚,因为一点遗产打破头那种,老死不相往来的。”  她背倚靠在冰冷的电梯壁上,想找点支撑。    许承安神色不明,但好在没再说什么。    于姣回了家,关上房门。    甩掉鞋一头扑倒在沙发上,半晌起身,从地上的包里拣出手机。    一串烂熟于心的数字安静躺在黑名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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