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冥府 西苑 轻裘一路进了西苑,姜冰正在吃早饭,他挥手打发了下人离开,走到她身边坐下。 姜冰并不抬头看他。 轻裘唤,“母亲-” 姜冰还没说话,鸾凤就先刮了进来,轻裘分外苦恼,自打玄风院出来后,鸾凤就缠上了自己,怎么甩都甩不掉。 “哥哥-”鸾凤一脚跨进门,气势汹汹的一掌拍在他面前的桌子,“你到底说不说?!姑姑是什么意思,你昨天晚上的话什么意思?!” 她咋呼呼的样子先就把姜冰吓了一跳,她本来捧着碗正在喝粥,被鸾凤惊吓,立刻偷偷的将碗放了下来,身体从椅子上滑下来,朝桌底下钻。 “母亲,你做什么?!”鸾凤见此,也顾不上轻裘了,忙蹲下来辣她,“你快起来!” “不不不,不要。。。”姜冰不肯听,向后退躲避她的手。 “快起来-”一眼瞥到她的脚,又大怒,“你鞋呢,你怎么鞋子也不穿,这帮奴才是怎么伺候你的,我要杀了他们。” 她未必对母亲有多深的情谊,只是也见不得她委屈。 她一吼,姜冰就更怕了,带着哭腔求饶,“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没错,我没错。。。” 她不肯听话,鸾凤也不敢太使劲,又急又怒,扯着她的衣摆一阵烦心。 轻裘从椅子上起身。 “鸾凤-”他道,“--放开母亲。” “可是-” “放开。” 鸾凤张张嘴,最后又看了眼可怜兮兮的姜冰,松开了手,“哥哥,母亲她--” “她是什么时候发疯的,你还记得吗?”轻裘突然问。 鸾凤一愣,“就是小时候,爹说--”她说到这,声音嘎然而止,因为她突然想不起来,母亲是什么时候发疯的了。 轻裘观她表情,毫不意外,“你也想不起来是吗?”他语气沉沉,“-我也想不起来了,因为从来没有人说过她疯了。” 那他们又是怎么知道的呢,好像就是这样自然而然,他们默认了母亲疯掉的事实。 但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小时候父亲说母亲身体不好,要在西苑静养,让他们少去打扰,一直都是这样的说法,从来也没有变过,但就是潜移默化间,母亲在他们的心里慢慢成了一个疯掉的样子。 母亲疯了,没有人告诉他们,他们接受了这个事实,自然而然的样子,以至于他们竟然从来没问过,母亲为什么疯了? “鸾凤,母亲为什么会疯?”轻裘问,他不理解,而他现在才发觉许许多多的不合理,“母亲是姜家的嫡长女,身份不低,后来嫁给父亲,直接就是侯夫人。父亲不爱女色,府中只有母亲一个正妻,她又生了你我,按照常理,她这样的人生该是人人都羡慕才对?她为什么会疯?” 她有什么理由会疯? 这个问题鸾凤没想过,它仿佛一道雷,劈开了她的视野,让她开始重新审视她的母亲,她的家,她的父亲。但不知为何,她却觉得害怕。 “哥哥,你在说什么?”她语气惶惶然,仿佛知道轻裘接下来的话会很可怕。 “所有人都知道她疯了,可是这么多年,父亲为何从来没替母亲找过大夫?” 这许多年来,他们北冥家中,竟然从来没有替疯掉的女主人治过病,多奇怪。就好像。。。就好像父亲知道母亲为什么会疯,就好像,父亲想让母亲一直这样疯着。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父亲要让母亲疯?是因为她做了什么错事对她的惩罚,还是父亲做了什么错事,他不愿母亲醒过来。 如果是,那会是什么呢? 姜家一切安好,北冥府也一切如常,那就不可能是家族纠葛,既不是家族之争,那还有什么能让他们反目如此?夫妻本是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父亲和母亲到底为何决裂? 是因为私情?是因为。。。姑姑? 北冥轻裘蹲在桌边,“母亲-”他唤。 他的声音很温柔,温柔的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姜冰抬头好奇的看着他。 “姑姑回来了。”他说,“丹朱姑姑,你记得吗?” 姜冰睁着大眼睛,无辜道,“丹朱死了。丹朱回不来了。” 北冥轻裘抿唇,“我知道,她死在了冰河里对不对?你要不要去看,我带你去看。” 姜冰先是一愣,随后迟疑的不肯作答。 轻裘诱哄,“你不是想去看她吗?你忘了,你趴在河边对姑姑说话,你还记得吗?” 姜冰点点头。 “那我带你去看好吗?” 姜冰摇头,她小声说,“我不能去,北冥重离在那里,他也会杀了我的。” 一个也字,惊雷轰顶。 轻裘怔怔,鸾凤更是不可置信的尖叫,“你在说什么?!”她气急,但是又不可能去打自己的母亲,便一把抓住轻裘,“哥哥,你在干什么,你到底在说什么?什么姑姑,什么丹朱,你都在说什么啊!” 轻裘拂开她的手,也是一副打击过度的样子。 “哥哥-” “鸾凤-”他低斥,“你还不懂吗?” “我。。。”鸾凤语塞。 她就是因为听懂了,才这么害怕,她不敢信啊。 丹朱是姑姑的名讳,她手里拿的是醉龙,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北冥丹朱是谁?可是姑姑。。。姑姑是死在了爹的手里吗? 然后玄风院石床上的那个女人,那个被大祭司吩咐要严密看守的女人,偏偏哥哥。。。哥哥又说她是姑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轻裘深深闭上了眼,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他也想知道,可是他该去问谁呢?还是如十几年前一样,藏在心里,土化为尘。 郊外,阴天 北冥丹朱扶着车辕下了马车。 北盛多风,气候多变,虽是八月酷暑,也稍感凉意。 这几日千秋没来折磨她,她气色尚好。拢了拢衣服,顺便理了理杂乱的发丝,她抬腿往不远处的墓地走去。 北冥重离早侯在了一边,见她过来,便道,“我替你准备了香烛和一些贡品。” 墓地四周干净整洁,不见一颗杂草,可见有人用心照顾。北冥丹朱接过香烛,跪在墓前三叩首,然后将香烛插在碑前,怔怔望着墓碑上的字,她一时没有说话。 人说近乡情怯,等了许久,临到眼前,反而不知要说什么。 父亲一代名将,含冤而死,最后也不过是荒草一杯。 天下皇权巍巍,淹死了多少这样的丰功名将。 “北冥公恩勇无双” 父亲一世英雄,平生多少显赫,最终不过都化为眼前这寥寥数言。 恩勇无双? 澹台焰和北冥重离给父亲留了个好名声。 “爹娘大哥,丹朱回来了。”当年他们将逃生的机会给了自己,明明知道她什么都做不了,还是要护着她。她自小就是被这样护着长大,曾经有多幸福,今日想起就有多悲痛,她低下头,轻轻道,“丹朱回来了。” 她回来了,可是还是如二十年前一样,她什么也做不了,她报不了仇,也翻不了案,甚至她最后都保不住自己的命。 “是我没用,我对不起你们。” 北冥重离朝火盆里添了些纸,淡淡接口,“他们护你,不过是期望你活着,未曾期盼你去为他们做什么,你无需觉得对不起他们。” 北冥丹朱道,“那你呢,你也觉得无需对不起他们吗?” 北冥重离并不喜欢这样的质问。 “丹朱-”他道,“我的心思,二十年前我便说过了。” 北冥丹朱一声自嘲,她总是这样骗自己,总想从他那里听到他的悔恨。 “二十年前你不该救我,那样说不定反而好。” 北冥重离没回答。 关于救不救她这个问题,他一直没想明白过。将她从崖底带回,她身负重伤,他若是任她去,她活不了多久。 最后是母亲求他,求他顾念一点兄妹之亲,为迫使他答应,她甚至不惜自缢,用自己的命去换丹朱的命。 于是他为她请医问药,而她醒来的第一句话,便是要杀了他。 他并不觉得失望或者伤心。 自他决定做下这件事起,任何人的辱骂与痛恨都不能撼动他心半分。丹朱的话,与他也不过不痛不痒。 “救不救你是我的选择,恨不恨我是你的选择,各人自有个人的选择,你我都无需为此多说什么。”北冥重离道,“丹朱,时移势易,你也该认清现实了。” 北冥丹朱面无表情。 她与北冥重离道不同,径相远。 她起身道,“恒衍的墓地在哪?” 北冥重离转动轮椅,“我带你去。” 玄风院的墓陵与北冥府相距不远,北冥丹朱在前面走,北冥重离跟在后面。 “恒衍的尸身当年烧为灰烬,并没有什么东西留下。千秋找了些他的旧物放在了棺冢,聊表慰藉吧。” 北冥丹朱闻言没搭话,北冥重离也识趣的不再说。 两个人一时到了目的地,北冥重离在前面引路,北冥丹朱环顾四周,立住脚,“为什么不是玄风院的主陵?” 恒衍是白渊大祭司的首席弟子,按道理应该葬在玄风院主陵。 北冥重离并不停步,边走边道,“他有违祖训,按道理该被玄风院逐出消名,千秋能允他葬在这里已是破例。” “你们-” “此事要不是陛下开口,千秋也是不准的。”北冥重离回头看她,“丹朱,你莫要太过贪心。” 北冥丹朱握紧了双手,忍住了心头的怒火。 北冥重离道,“就在前方不远处。” 恒衍被葬在玄风院陵寝一处角落,四周荒草杂生,恒衍的墓碑也只是简单的木块一根,上面单写了他的名讳,关于来历生平,只字未提。 她忍住心头悲痛,缓缓走上前去,蹲在了他的碑前。 “恒衍-”一个名字刚喊出口,心头就堵住了一腔酸涩,她轻轻摩挲着木块上他的名字--恒衍。 恒衍天赋异禀,出生就带有异能,因而被他的亲人相邻视若妖孽,要被施以火刑,是白渊大祭司无意路过,将他救起带回。从此他无父无母,无亲无友,一直长在玄风院中。 她认识他的时候,只觉他单纯质白,虽是玄风院首座弟子,但偏偏什么都不懂,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信。 无论她要什么,他都给。 他对她全心全意。 “。。。对不起。。。恒衍,对不起。。。”如果可以,她唯愿他长长久久的活着,也不愿他再为她做什么。 “恒衍不贪图权势,也无争夺大祭司之位的野心,你们不该对他如此。” “恒衍的下场,乃是玄风院的决议,不是陛下或者我都能置喙的。“顿了顿,又道,“更何况恒衍自小就不讨人喜欢,他有如此下场,也算不意外。” “你-”北冥丹朱愤而怒视。 北冥重离道,“于你而言,他是好之又好。可是于玄风院其他弟子,未必如此。”因为受到了太多白渊大祭司的偏爱,他早在众师兄间引起不满,只是他人情不通,对此无知无觉,不知道自己早成了众人的靶子。如今给人得了机会,自然没有好下场。 “他自小备受大祭司疼爱,临了有如此结局,不见得就是亏了。”有些人一生都没得到过半分关爱,临了也是籍籍无名而死,对比而言,恒衍实在不算可怜了。 北冥丹朱不想与他多说,她靠在墓碑前坐下,“我要单独陪他一会。” 北冥重离颔首,“我在外面等你。” 北冥丹朱轻轻合上眼。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