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什么等,今年还是一样,你爹娘不会来了。” 自幼时被父母送到上虞梅家,一转眼,陈九阴已十五岁。 最初的一两年,爹爹妈妈的确回来看过她,但是从那一年她生辰之后,父母便再无了音讯。转眼已十多年过去,陈梅二人还是再没回来,不知生死。 可每年生日的那天,陈九阴还是会倔强地坐在村头,什么也不做,从早晨开始,一等便等上一天。可是一年一年,等得天也黑了,爹爹妈妈还是没有出现。 “肯定是结了仇,死在外面了唷。” 那些人以为她听不到,其实她每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她不是不难过,也有过种种猜想,可她还是每一年都来等。她不相信那些人说的,爹爹与妈妈都是那么厉害的人,怎么可能不明不白地就死在外头。她知道,他们属于另一个世界。江湖人江湖事,这些村民百姓又怎么明白。 起初几年她父母给梅家留下过不少钱来,一家人畏于他二人余威,对陈九阴照顾得倒也尽心。可是渐渐地,陈梅二人下落不明,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梅家对她也不那么上心了。 这年生日,陈九阴等到黄昏,依旧没有见到父母踪影,有些失魂落魄地回来。家人早已吃完了饭,没留她的份。 陈九阴早也不太在意了这些,正回房去,伯外祖母却忽然叫住了她,有话要说。 “九阴,又没等到你妈是不是?” 面对舅母的明知故问,陈九阴没有说话,只是等着她们的下文。伯外祖母与舅母对视一眼,干咳道:“罢了,今日便对你直说。你舅母已托了媒婆,这月给你找婆家。” 陈九阴皱起了眉,道:“什么?” 舅母道:“你今年也十五了,早该嫁人了。” 伯外祖母道:“咱们也养了你十几年,算对得住你爹娘。现在又不是要卖了你……嫁了也不算委屈,你总不能在咱们这里呆一辈子。” 一来二去,陈九阴已明白了意思。这里终归不是她的家,已容不下她。 几天后媒婆上门,合对了陈九阴生辰八字,定下良辰吉日。 那媒婆眉开眼笑:“恭喜了小娘子,过几天大花轿就上门来抬你啦。” “我不会嫁人的,要抬就让他们来抬尸体吧。”陈九阴冷冷地扔下一句话,走了。媒婆吓得不轻,直愣了半天,舅父与舅母赔了好久的罪……】 海水还是摇晃着小船,可能因为是晚上,比她来的时候轻柔了,仿佛置身一个摇篮。陈九阴趴在船头,望着夕阳一点一点落下去,消失在海面上。那哑仆果真安静得很,只是默默撑船。大海茫茫,天地间静得仿佛只剩下她一人…… 【狠话归狠话,陈九阴心中也是怕的。其实也没那么可怕,嫁人又不是卖身,就算爹爹妈妈回来,也找得到她的。可说是这么说,她就是不想嫁人。 现在面前好像只有两条路可以走了,要么真的以死相逼,要么就离开这里。可是她现在什么都没有,天大地大,一个人能去哪呢?要是爹爹妈妈回来,找不到她又该怎么办? 陈九阴一生之中好像再没有这么艰难的时候了,幸好老天有眼,让她得与母亲再次团圆。 一桩婚事就那么不尴不尬地僵在那里,幸而还有些日子。家人知陈九阴脾性,知她年纪虽小,性子却倔的狠。因此也不敢强迫硬逼,只是反复磨劝,盼她同意。陈九阴被说得烦了,白日里干脆整日出去砍柴做工,天黑了再回去,不与人照面。 这日傍晚,她背着担柴,刚回到村口,听说村头来了个瞎眼的婆子,一直在打听什么人。 陈九阴也没留心,行路时,却听见那人拉了一村民问:“知不知道梅家的陈九阴在哪里?” 陈九阴心中轰然一惊,丢下柴担过去。那村民见到她,指着那女人身后说:“那就是陈九阴。” 女人慢慢地转过身,道:“九阴?” 陈九阴难以置信地望着面前的女人,忽失声道:“妈妈!” 女子听见声音,准确地摸到她的手,又抬起手来摸她的脸。陈九阴见她身材高瘦,周身布满风霜之色,面色黑黝黝的,却就是记忆中母亲梅超风的样子没错。最震惊的是母亲双目无神,眼珠伤痕,显是真的已经盲了。 陈九阴心中激动,不由已流下泪来,道:“妈,你的眼怎么了?” 梅超风淡淡笑了一笑,道:“别哭,妈眼睛瞎啦。” 陈九阴扑进母亲怀里,忽再也忍不住,似是这么多年的委屈全都跑了出来,呜咽道:“妈,我爹爹呢?” 梅超风一顿,轻轻推开她道:“别在这哭,我慢慢再跟你说。”饶是她心志坚毅,可是母女团圆,嘴唇也不禁有些发颤。 陈九阴止住哭,扶了母亲回家。紧紧拉着她的手,生怕松了手,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母亲又消失了。 家人见梅超风回来的意外自不必说,母女二人也不理旁人,回到屋中说话。 “你爹爹已给人害死了,妈的眼睛,也是给那些人伤的。”梅超风缓缓将平生之事对陈九阴说了,说到她幼时是如何被黄药师带上桃花岛,如何与陈玄风相恋,以及后来二人如何叛出桃花岛的前因后果。 “当年表面上是你爹怕曲师哥回来找他报仇,实则是因为那时我肚里有了你这孩子。我们不敢再留在桃花岛上,走之前你爹爹偷了师父的九阴真经,可是只偷到了一本。” 陈九阴从前太小,这些事情从来没有听过。她听得认真,暂时从得知父亲死讯的悲痛中分散了精神。听到此处,不由奇道:“九阴真经?” 梅超风苦笑了笑,道:“没错,就是你的名字,九阴真经。你爹爹参详了很久,生下你之后,我也开始跟着他修炼。真经上有几门武功,叫做摧心掌、九阴白骨爪的,后来就是你爹爹妈妈的成名绝学。”说着一手成爪,随手向炕沿土石中插落进去。陈九阴张大了嘴,还没惊呼出声,却见炕上多了五个指洞,急忙捉住母亲的手仔细打量,紧张道:“妈,你痛不痛?” 梅超风笑道:“傻孩子,你爹爹妈妈的本事大着呢。这门功夫,手上能插进敌人的头骨中去。还有摧心掌,名字虽然只说‘摧心’,但一掌打出去,能把敌人的五脏六腑都打得碎了。”说着以手轻轻作势罩在她头顶,又推到她胸前比划动作。 陈九阴听得直发呆,看了看母亲的手,果然并无异状,道:“妈,你有这么厉害的功夫,教给我好不好!”幼时她只知道父母不是普通百姓,而是属于另一个世界。但那另一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今天自母亲口中听得冰山一角,心中却已产生了无尽的向往。她就知道,她这一生不会是个和这些山夫乡民一样的普通人。 梅超风有些失笑,道:“平常的小姑娘光是听听这些便吓得要死,你倒也真不愧是你爹你妈的亲生孩儿。” 陈九阴握着她的手道:“妈,后来呢?你们这么厉害,为何这么多年都不来看我?”说到后来,想起伤心事,语声有些幽怨。梅超风面上闪过一丝愧色,低声道:“后来为了练功,我和你爹得罪了一大批自居名门正派、假充好人的狗屁英雄。哼,他们嘴里说不准我们滥杀无辜来练那些阴毒武功,其实不过都是想来抢我们手中的真经罢了。” 听到这里,陈九阴也露出忿忿神色,道:“哼。妈,你和爹爹是不是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找不着北了。” 梅超风笑道:“哈哈,你说得不错,后来那些狗子们就送了我们一个‘黑风双煞’的外号。嘿,可真难听。其实我们光以师门所授的桃花岛功夫就杀得他们望风而逃,叫也该叫‘桃花双煞’才是。” 陈九阴见母亲面上虽说得得意,却难掩苦涩之意,知道那几年父母在外过得也并不好,心中一酸,轻声道:“我知道,爹爹妈妈是怕仇家报复殃及我,才不来看我的。” 梅超风呆了一呆,神色颇不自然,顿了顿,又继续道:“过了两年,有一天我们在一座破庙里练摧心掌,突然四面八方地给数十名好手围住了。”说到这里,似乎记忆也回到了那场恶战之中,神情飘忽:“那次妈受伤不轻,你爹也拼了命才让我们两人突围逃走。过了几个月我们发觉全真教的道士也在暗中追踪我们……冤家实在太多,于是离开了中原,走得远远的,直到了蒙古的大草原。” 陈九阴说道:“那我爹爹是被谁杀死的?是全真教的道士么?” 梅超风摇头道:“不是,是江南七怪。”将十二年前在大漠如何遭七怪围攻,以及陈玄风的死因说了。 陈九阴心中剧痛,道:“妈,爹爹死了,你眼睛也看不见了,你如何才活下来的?” 梅超风道:“我将你爹埋了,身上也有伤,幸好蒙古人心好,见我眼瞎了可怜,倒也肯施舍吃的给我,总算挨了几年。后来遇到大金国的马队经过,带队的是大金国六王子赵王爷,他们收留了我,将我带到中都王府去。”陈九阴不知道母亲这一生中究竟吃过多少苦,但她说起来的时候,只是平平淡淡的几句话,波澜不兴。 “这一次王爷要去蒙古,我求了他们带我同去。去之前,妈想来见你一面。” 陈九阴不由道:“妈,你……” 梅超风神色郑重起来,点头道:“妈要去给你爹爹报仇。” 陈九阴动容道:“妈,你眼睛瞎了,我随你去……” 梅超风止住她道:“你听好了,仇人是江南七怪,杀了你爹爹的小子叫杨康(注),跟你差不多年纪。”从怀中摸出一柄绿皮鞘金吞口的乌木短剑,道:“你爹他若在天有灵,就让我把这些贼人杀了。妈要是没回来,以后你去给你爹爹报仇。” 陈九阴隐约瞥见那短剑上刻着“杨康”二字,还没待仔细看,闻听母亲此言,一时心慌意乱,道:“妈,你别说这些丧气话……不用你去,以后我一定会给爹爹报仇的!”想想也觉得不对,又道:“可是我什么都不会,怎么给爹爹报仇?” 梅超风被她一提醒,也想起一事,将匕首收了回去,从怀中摸出一本白纸册子,放进陈九阴手中道:“这本九阴真经也给你。” 陈九阴望着那册子,呆呆道:“这就是九阴真经么?”虽然不曾涉足江湖,但听母亲所言,那“九阴真经”让那么多绝世高手也为之疯狂,一定是极为宝贵的。现在这个传说中的九阴真经就在自己手上,一时心中有些茫然,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怎样。 梅超风点头,道:“孩儿,你识字不识?这本真经看得懂么?” 陈九阴点点头:“帮工时跟东家的账房先生学过。”翻了翻那本册子,见上面的字几乎都还认得,点头答道。 梅超风似放了心,点头轻叹道:“幸好,否则妈眼睛瞎了,还真不知道怎么教你识字。”正色道:“一定要看好了,别让人偷去。” 陈九阴心中涌起激动,道:“妈放心,经在命在!” 梅超风终于又笑了笑,轻轻抚摸着她的面颊道:“娘儿俩十几年没见了,可惜妈眼睛瞎了,瞧不见你现在什么样子,一定挺俊的吧。”陈九阴这时也已出落得瘦瘦条条,模样颇为俏丽,只是肤色有些黑,颇似梅超风年轻的时候。 陈九阴一笑,梅超风又摸了摸她的手,皱眉道:“你手上怎这么多茧,他们欺负你了是不是?” 陈九阴说道:“这倒没什么,只是……” 梅超风接口道:“胡说!什么没什么?你的手以后是要练功的,不是用来砍柴挑水的。” 陈九阴见母亲虽多年不见,却如此爱护自己,心中感动,又叹了口气道:“就是最近他们逼着我嫁人呢。” 梅超风愣了愣,道:“嫁人?”忽然也笑了,道:“那么你是不喜欢那男子了?” 陈九阴撇撇嘴道:“我又不认识他,喜欢什么?”靠在母亲怀中,道:“妈,你把九阴白骨爪教给了我,谁要是敢碰我一下,我就一爪抓死了他。” 母女两人多年未见,梅超风见陈九阴像小时候一样投入自己怀中,也淡淡一笑,道:“傻孩子,对付这些山野村夫,哪动用得上九阴白骨爪?用他们练练功倒还可以。” 陈九阴想到父母确曾杀伤了不少无辜百姓来练功,一时也有些胆寒,没有接口。但终究是血脉亲情,心里还是向着父母多些,只是要她自己去抓人练功,现在还没那个胆量。 梅超风指点了些入门功夫的法子让她记下,又粗略地讲解了一下九阴真经,陈九阴都一一记住。母女二人说了些话,便歇下了。次日一早梅超风便动身起行,不让陈九阴跟着。方与母亲重逢一日便要分离,陈九阴心中不舍万分,但不敢不听她的话,只能应声答应,与母亲告别。走出了一段,停在路边回望。梅超风瞧不见她,以为人已走远,也转身而去。陈九阴见母亲背影单薄,双目已盲,行动终究还是比常人有所不便,心中难过。摸了摸怀中的九阴真经,自那时便立誓此生定要练好武功,替父亲报仇,再不让母亲受苦。 梅超风走后梅氏一家自然再也不敢逼陈九阴嫁人,婚事就此作罢,也再无人敢在她面前聒噪。那是陈九阴生命里极轻松安然的一段日子,每日里只用心研读九阴真经,平心静气地等待母亲回来……】 盛夏昼长而夜短,陈九阴迷迷糊糊地在船中睡了,船行一夜,天蒙蒙亮时已到岸边。哑仆轻轻将陈九阴推醒,指着岸上,示意她到了。陈九阴清醒了些,谢过哑仆,自行上岸去。在岸上渔家中吃了些饭,回想起桃花岛上这一遭种种,心情也颇为复杂。不过不论如何,总算见到了黄药师,也替父母归还了真经,算是了了一桩夙愿。此处无甚留恋,心下打算先去牛家村祭一祭母亲的坟,然后在江湖上行走行走,找个地方好好练功。打定主意,出了渔村买了匹轻捷快马,向临安而去。 向北进发,她人马轻便,不一日便过了钱塘江。一人来到临安郊外,打听到牛家村,前往寻找。但见暮霭苍茫,归鸦阵阵,江边远处一弯流水,绕着十七八人家。到得村中,放眼尽是断壁残垣,甚为破败。只见村东头挑出一个破酒帘,是酒店模样,看似已荒废多年。去到店前,见残旧招牌上是“曲三酒馆”。 很容易便在那酒店之后见到两座新坟,碑上名字,一座是梅超风的,一座是大师伯曲灵风。陈九阴去附近人家中要了香烛,又买了些酒食冥纸,在母亲坟前摆好,给曲灵风坟上也摆了些。 “妈妈,我已去过桃花岛,见到师公了。九阴真经也已替你还给了他老人家,你可放心……”陈九阴烧着纸钱,一边哭,一边低低道:“以后你见到爹爹了,却怎么扔下九阴一个孤零零的在这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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