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时,终于听见蹄声传来。陈九阴心中一喜,站起身来,远远望见杨康与穆念慈二人共乘一骑从岳州城方向奔来。笑容呆了一呆,随即冷了下去。虽明知道他是去接穆念慈的,可不知怎么,此时心中忽然有些不痛快。 杨康赶上众人,打过招呼,一行人启程。一路向西,经常德与辰州,溯沅江而上,两日已到泸溪。陈九阴坐在车板上,一路上见此处云蒸霞蔚,景色迷人,心中也不由为之一宽。 裘千仞经过陈九阴板车,见她眺望远处风景,笑道:“小丫头,我们这的山水可没见过吧?” 陈九阴望了他一眼,见裘千仞此时像个慈祥长者,对她颇为和气,也微笑了笑,点点头。裘千仞抬起一手,指着远处道:“那里有座高山,看见了吗?” 陈九阴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在泸溪与辰溪之间果然有座险峻高山,形如五指,伸向天空,遂又点了点头。 裘千仞道:“那就是我帮铁掌山。” 陈九阴不由失笑道:“铁掌帮的名字,原是这么来得?” 裘千仞道:“那也不是。”不再与她说话,走到前面去。傍晚时众人回到铁掌峰,总算上山安置下来,好生歇息。陈九阴将养了几日,伤已好了大半。铁掌帮对他们三个外人也还算客气,她有时在山上转转,只要不去中指峰禁地,倒也没人阻拦。杨康已派人给完颜洪烈送了信去,说自己眼下平安退到了铁掌帮中,过一阵再回去与他们会合。上山之后陈九阴倒不常见到杨康,知道他好像是跟穆念慈在一起。起初她心中是有些不快,但后来想他二人本来就是情侣,倒也没有再生闷气。只是眼下呆在这里,不知何时才能给父母报仇,心中有些低落。 一日晚间,她正四处散步,走到主峰松林之处,见林中有灯光透出,似乎有人。陈九阴走到近处,见几个黑衣汉子各执兵刃拦在当路,似乎是裘千仞在此。 自回来之后裘千仞这几日也不在帮里,听说是出门去了。陈九阴心中好奇,走到近前,只见林中有一座三开石屋。她自东厢走去,还没见到裘千仞,却见东厢房中坐着一男一女,却是杨康与穆念慈。只听两人语声从屋中低低传来—— “你虽退让,不做丐帮帮主,可也不能就此一走了之……我瞧这铁掌帮行事鬼鬼祟祟,到处透着邪门,还是去找你师父丘道长,请他主持公道,免得丐帮中人自相残杀,负了洪老帮主对你的重托。” 陈九阴一怔,见穆念慈显然不知真相,定是杨康又没有对她说实话。虽然这只怪杨康自己骗人,但听那穆念慈字字句句都逼着他回去,心中只替他觉累,不知道这么两个人因何才会走到一起。她好奇杨康会怎生应付,一时也放慢脚步,听了一听。果然杨康支支吾吾,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与穆念慈提成亲的事。 穆念慈道:“我说过,要你杀了完颜洪烈,替义父报仇之后……才大大方方与你成亲。” 这一下陈九阴心中更加诧异,不知原来杨康的父亲竟是穆念慈的杀父仇人。可若是这样她怎么还能好端端地杨康在一起,一时心中大为疑惑。 杨康道:“好妹子,你怎地如此不识大体?” 穆念慈奇道:“我不识大体?” 杨康道:“是啊!想那完颜洪烈身边高手围护,以我一人之力,岂能轻易下手?你做了我媳妇,我假意带你去拜见家翁,那时两人联手,自然大功告成。” 陈九阴越听越糊涂,不由向屋内瞥了一眼,见穆念慈低首沉吟,双颊晕红。陈九阴心中一闷,不愿再看他们这些纠来缠去的事,向西厢走去。 一靠近西厢石屋,只觉空气灼热逼人,不由掩到墙下,只见室内中央一只大炉中燃了洪炭,正热气腾腾地煮着一镬东西。镬旁两个黑衣小童,一个使劲推拉风箱,另一个用铁铲翻炒镬中之物,两人俱是满头大汗。镬中只闻沙沙之声,所炒似是铁砂之物。一个须发皆白、身披黄葛短褐的老者盘膝端坐后面,却是裘千仞。 他此时正对了锅中热气闭目呼吸,缓吐深吸一阵,头上冒出腾腾热气,随即高举双手。陈九阴见他十根手指上也有热气袅袅而上,不由吃了一惊。她所练的九阴白骨爪也是手上硬功,此时不由更加留神,想瞧瞧裘千仞在练什么花样。只见裘千仞忽地站起,双手□□入那口大镬之中。 拉风箱的小童此时更加全力拉扯。陈九阴掩口低低惊呼一声,看着都觉烫手。裘千仞却隔了好一阵才抽出掌来,似乎特意忍热让双掌在铁砂中多熬炼一会儿。只见他收掌,挥手啪地一声,击向半空中吊着的一只布袋。那袋中好像也装了铁砂,他这一掌打得甚响,布袋却竟纹丝不动,殊无半点声音。 将布袋打动原是贩夫走卒都可以做到的事情,可他这一掌居然打得袋子毫不摇晃。陈九阴越看越吃惊,觉此人果真并非浪得虚名。裘千仞打了一掌,没有转头,忽然提了提声音道:“丫头看够了,便出来吧。” 陈九阴心里咯噔一声,暗骂自己自作聪明。以裘千仞的武功,又怎么可能没发现她躲在外面?自己偷看他练功,已犯了武林规矩,可此时再跑已不可能,陈九阴咬了咬牙,站起身来,绕到门中推门进去,扁扁嘴道:“弄这么大一锅铁砂,做糖炒栗子么?” 两个小童本来都在替她担忧,见她对裘千仞毫无惧色,不由呆了一呆,此时更听她说出这么一句话来,想要忍住,却都不由噗嗤笑出了声来。裘千仞愣了一愣,本想教训,自己却也忍不住哑然失笑。见陈九阴知道跑不了,居然索性大大方方地站了出来,胆气倒是不小,心中也对她颇为赞赏,道:“你过来。” 陈九阴心中坠坠,强作淡定地走过去。瞧着锅里,心中只怕他翻脸,忽然杀自己灭口。若是爽爽快快地把她一掌击死倒也罢了,要是把她丢进这锅铁砂之中,罪过可受大了。一时眼前仿佛看到了自己烧死在锅里的样子,脸上不由露出些骇然的神色。 裘千仞瞧出她望着铁砂的表情,一笑道:“你是桃花岛弟子,就算给你看到这些也没有用处。你不是问我铁掌帮是因何得名么,这下可明白了?” 陈九阴方才伏在外面都觉得热,此时站在此处,更觉热浪扑面,透不过气来,知这绝对是真枪实学,万不可能弄虚作假。呆呆瞧着锅中,不由又瞧了一眼他手掌,只见掌中犹带赤色,想起那日在君山上接他的那一掌,此时才觉自己当真胆大妄为。 裘千仞道:“怎么丫头,知道后怕了?这比你们的九阴白骨爪怎样?” 陈九阴抿着嘴唇,道:“我是黑风双煞的女儿,可不是桃花岛的弟子。”她自觉已堕了父母威名,不想再堕桃花岛名声。 裘千仞奇道:“你不是桃花的弟子,黄老邪没有收你?”怔了一怔,又点头道:“也是。”沉吟片刻,一个念头忽然闪过,道:“既如此,你不如投在我铁掌帮门下。” 两小童原本都觉帮主今日不同以往,似乎心情不错,可这么和颜悦色地说话原本已是反常,此时居然开口愿收这少女为徒,不由都有目瞪口呆。陈九阴面上虽没流露出来,心中也感万分诧异,不知道裘千仞打的什么主意,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他怎么会瞧得上自己。她一向不信天上能凭空掉馅饼,顿了顿,摇摇头拱手道:“多谢裘前辈好意,只是家父与家母均出身桃花岛,晚辈就算不是桃花岛的人,也不会改投别派……今日擅闯前辈练功之所,还要多谢前辈宽恕。” 外头忽然传来两声哨响,似炮竹蹿上天空。裘千仞望了一眼外面,笑容渐去,快步走了出去,两名小童也跟了出去。陈九阴走出石屋,只见火把的光亮渐远,先前站在这里的两列黑衣人也已随裘千仞走去。 陈九阴长舒了口气,还没有动,忽见东厢中快步奔出一个女子,正是穆念慈。陈九阴一怔,片刻只见杨康也气冲冲地从东厢中出来,面色难看。 此时穆念慈已走远。陈九阴见杨康似乎沉入心事,低头行路,就要朝这里走过来,竟没有瞧见自己,出声轻笑道:“两人吵架了么?” 杨康吓了一跳,定下脚步,抬头看见陈九阴在此,不由愣了一愣,一时好像都没有认出她来。两日没见,此时石屋中的火光昏昏暗暗地透出来照在她脸上,笑得露出两颗白白的小牙,更增娇俏可爱。杨康第一次见她笑得如此俏丽,不知是方才太过出神,还是此时被她吸引住了目光,似乎瞧得痴了,一时竟怔怔立在原地。 陈九阴往前走了一步,瞧了瞧他。杨康回过神,又恢复了方才的烦闷表情,忽然拉住陈九阴手腕,边走边道:“好兄弟,陪我喝酒去。” 陈九阴此时已换回女装,可杨康似是叫得惯了,依然叫她陈兄弟。陈九阴忽然被他拉住手腕,愣愣地还没说话,人却已被他拖了出去,踉跄两步,跟上道:“你怎么啦?” 杨康面色还是沉沉的,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一路上陈九阴说什么他也不太答应,只是嗯了几声。陈九阴想他定是与穆念慈吵架了,也不再提,笑道:“我们去哪喝酒啊?” 两人此时已来到山下,杨康听见她这一句,忽然怔了怔。他心中虽然早已拿陈九阴当成真的兄弟,此时才反应过来她毕竟是个女子。自己方才心浮气躁,竟拉着个姑娘出来喝酒,太不成话。 杨康叹道:“我……唉,是我气昏头了。”望见远处,居然真有个挑着灯的酒肆。 陈九阴也望见那酒肆,笑道:“我们进去吧。” 杨康一怔,一时也不知该进还是该退。他本想若是没有酒肆,这一番只当胡闹,就此作罢。可忽然瞧见了这酒肆,想起心中烦闷,终于也迈步走了进去。 那酒肆看着不大,里面竟也颇为热闹。铁掌帮地处湘西,往来多是马帮盐商,掮客脚夫,不少铁掌帮众平时也会来此喝酒。店中悠悠有歌声传来,不想听歌的便坐在门口,堂内也三三五五地坐满了,小二穿梭其间,颇为忙碌。见杨康与陈九阴进来,欢声道:“两位里边儿请。” 里面最偏的地方总算有张空闲小桌,两人不想与人拼桌,走入店内去。陈九阴望见酒肆中央有一小小土台,一名卖艺女子正跪坐弹弦。 店伙将桌上皮核扫扫,引两人坐下。杨康拿出锭碎银放在桌上道:“烫一壶酒。”望了陈九阴一眼,道:“再给这位姑娘做碗牛肉面。”他不能使陈九阴一个姑娘家陪自己喝酒,便想自己饮几杯,只当是带她来吃宵夜的。 那店伙道:“厨子已经回去了,这会儿做不了面啦,还请公子宽恕则个。” 杨康道:“那随便拿点吃的吧。” 店伙喏了下去,不久端了些瓜子点心上来,将酒也烫好了,又切了几块豆干。 “落难古营中,风光不与四时同,百草霜叶红。” 店中央,那女子曼声而歌。室内或有人低低说话,或在静听那女子唱歌。这些来自天南海北的辛苦人此时都得以放松,这一点温酒、悠悠小调,便是旅途中唯一的慰藉。酒肆中的灯光,总是能令漂泊在外之人格外温暖。 陈九阴支着下巴,也静静听那艺女歌唱,不由有些入迷。 “闲寂古池边,青蛙落入水中央,扑通一声响。” 杨康有些烦闷地自斟自饮,见陈九阴听得入神,也斜斜一笑,回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见那艺女衣着打扮颇为简朴,模样虽有着几分清丽,倒也无甚特别,只是乡间随处可见的卖艺女子。所唱之词也简单白话,没有京中流行之文采。他自见识过京都之中靓装莺婉的歌姬乐师,对此不以为意。只是此女仅以三弦拨弄弹而清唱,虽然简单,倒也别有一番清新滋味。 “慕他无事双飞蝴蝶,烂醉东风野草花。” 那女子一首唱毕,手中拨弦,余声幽幽。众人叫起好来,店小二执了盘子下来收赏钱,零零碎碎倒也讨了不少。经过二人时,陈九阴也给了打赏。 杨康浅浅一笑,径自饮酒。小二回到台后,那女子又唱起下一首歌来。 陈九阴收回目光,瞧着杨康,见他没吃什么东西,酒却已喝了不少,忽然道:“说好了我们来喝酒,你怎么只一个人喝啊?”从他手中拿过酒壶,倒了一杯。 杨康道:“兄……妹子,先前是我唐突了,哪能教你陪我喝酒。”顿了顿,道:“你喜欢听歌便在这里听,听够了我们就回去。” 陈九阴撇了撇嘴,道:“原来是瞧不起我么。”仰起头,一饮而尽。又自己倒了两杯,仰头饮下。摇晃了晃,见那酒壶已空了,道:“我说你怎么就要这么点酒。”招呼店伙道:“再拿酒来。” 杨康呆呆瞧着她,道:“妹子,你……” 见她这样子,心中讶异难不成她是能喝酒的? 陈九阴说道:“人啊,最不能喝闷酒了。不光伤心,更加伤身。”瞧着他,笑盈盈道:“今天我就陪你喝个痛快啊。” 店伙又端了三壶酒上来,杨康怔怔望着酒壶,也笑道:“好,你一个女子都如此豪爽,再说什么倒是我小气了。来,妹子,我替你倒酒。”心中也存了好奇,想看看她酒量究竟如何。两人果真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了起来。越喝越开心,所有的烦恼好像真的都抛到九霄云外了。 喝到第三壶杨康只觉颇已有些支持不住,瞧着陈九阴,见她除了微有薄汗,竟也真是面不改色,摇头笑道:“妹子,我是真服你了。” 陈九阴哈哈笑道:“你知道在老家的时候,我是干什么的?”在上虞县的时候,每年酿酒之时她都在村中的酒铺打工帮忙。她虽不嗜酒,但干起活来久而久之拿酒当成水喝已是寻常。虽然乡野之间酿的浊酒粗劣,不比杨康喝过的精致,但居然练出了一身好酒量来。 杨康听她说完,不由哈哈大笑,一拱手道:“杨康量浅,不想今日输在姑娘手上了。” 陈九阴撇撇嘴道:“姑娘?你不是一直叫我兄弟来着么?” 杨康也笑了,拍着她肩膀上道:“对,兄弟,好兄弟。来,我们再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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