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风萧瑟,院中不时扫过几片枯叶,传出“唰唰”的声响,许都的天气与宛城并无多大差异,就是空气更干燥了些,一会儿不吃些茶水,就容易喉咙生涩。 婵娟抱着身侧的长柱,在滚滚长风中戚戚然咽了口唾沫,脑袋中一片混沌不安。前几日贾诩因了劝张绣降曹,被曹操上表拜为执金吾,封都亭侯,并在城西拨了处府苑暂作奖赏。贾诩得了天子封赐,一时兴起,便将婵娟也带回府中,并供她平日的吃穿用度,还把宫中送来的一副银白点珠流霞花盏和一支赤金合和如意簪拿到她的房中,让她在此不要拘谨,随心就好。 若她当真只是十二岁的孩子,那她看着这衣裳首饰也就顺便忘记自己的烦心事了,可她经历了许多生生死死,总是会执着于一些事情。比如她如今身在许都,曹操就在离她不远的司空府中,似乎她只要迈一迈步子,便能再次瞧见那个人的身影,可是她不能,也不愿。 也许,是她的性情本就如此吧。就在她胡思乱想时,院门处匆匆步入一名小厮,此人身着石青色布衫,头饰黑巾,脚踩圆头木屐。小跑至亭下,这才冲婵娟躬身行礼,声音略带波动,“请问,姑娘可是先生口中的张家小姐?” “足下言之有误。”婵娟淡淡收回视线,声音却是恭谨有礼。 “何误?”那人也不着急催促,似是有人刻意嘱咐,只接着问了一句。婵娟笑笑,又道:“小女实乃宛城孟氏,名作婵娟,并不是什么张家小姐。” 那人听后,懂事地低头,连忙麻溜改口道:“先生请婵娟小姐前去入席用膳。”婵娟不由深吸两口鲜气,这才起身跟在那人身后前往膳房。 还记得前几日她赶去穰城寻找张绣时,被人拦在营外,还是贾诩及时出现,将她带入军营,给她布了些汤饭。可当她饭菜下肚,表明来意时,贾诩那厮才伸手抚了抚半长的胡须,微微叹了一声。 她顾不得满嘴的油腻,便紧张地扑上前去,拽住贾诩的衣袖,唯恐心中的预感变为现实,“先生为何叹息?” 贾诩也不嫌弃,顺道伸手为她揩去嘴角的肉沫,然后到一旁的布帛上擦了擦,声音有些惋惜无奈,“听你如此说来,令母定是命不久矣,这才假借与我家主公相见之名,将你遣来穰城。就算此时主公肯回去相见,只怕夫人她也已经仙逝了。” 婵娟与他是旧交,知道贾诩贾文和智虑超群,算无遗漏,只是她不愿相信这个事实罢了,只能带着哭腔嘴硬道:“先生莫要说笑了,我阿娘命我前来寻找张将军,又怎会欺骗于我呢?” 贾诩见不得小姑娘掉眼泪,却又不得不告诉她实情,遂难免心生怜悯,“傻孩子,若非令母如此说辞,你又怎会舍得动身离开宛城?若不是知道你在穰城可以有个依靠,她又怎会放心离开?” 怎么会……阿娘她怎么会…… “若是你不信,现在便可打开手中的瓷瓶,贾某不才,坚信其中必有夫人留下的书信。” 婵娟的小手不知何时冻出一小块儿疮伤,她也不顾,只颤巍巍打开瓷瓶的盖子,里面果然团了一张泛黄的帛纸,上边的字迹娟秀清丽,一如孟氏其人。太傻,傻到让人不忍责骂。当时的婵娟忽然发觉,也许在这乱世之中,唯一一位会真心爱护她的人离开了,而她还有这漫漫余生要一个人走。 信纸上不过寥寥几行小字,可她却会铭记在心,一生难忘。孟氏留言说: 人生在世,无非生老病死,阿娘今生得娟儿相伴,虽死无憾。然心中纵有千般思量,万般心事,今落诸于笔,惟余一桩。 吾女婵娟,今后定当恭谨待人,无愧天地。惟愿娟娟明月,伴汝余生。如此,愿已足。 当时的她忽地就有些通悟,既然是新生,自己再也不该守着过去的名字不放,这一世她要以婵娟之名活下去,今生的父亲是谁她早已不在乎 ,她只需知道自己是宛城孟氏之女,孟婵娟。后来贾诩擅自做主,陪她回宛城收殓了阿娘的尸体,然后快马加鞭,随张绣主军一起抵达许都受封。 婵娟随着贾府的小厮行到膳房时,贾诩早已端坐在正中央的宴几上,两位夫人不知为何今夜都不见了踪影,只有长子贾穆和一位陌生少年跪坐在其两侧。听到堂前传来几道脚步声,贾诩含笑抬头,正好对上婵娟那双忽闪忽闪的漂亮眸子,连忙伸手招呼一声,“孩子,这边入席。” 婵娟微微躬身回礼,这才款款两步跪到贾诩右手边的空蒲团上,然后撒娇似的开口,“婵娟谢过先生。” 话音未落,她的小手便有些急切地想去抓起面前的竹筷,她是当真饿了。许是如今的自己正在长身体,她最近的饿意总是来地急切又凶猛,活像只好久没见过荤腥的小野猫。可谁知贾诩却咳嗽一声,暗暗抓住她的右手,面上却是波澜不惊,淡然一笑,“婵娟,还不快快见过二公子。” 自己面前的小几离贾诩不远,感受到那人的手劲,婵娟不由一怔,懵懂中抬头,这才瞧见正对面那位同样呆愣不知所措的少年,那人该是和自己差不多大,着了一身简单的玄色绒衣,襟口处似乎还刮破了一处,漏出里侧些许泛黄的棉絮。但仔细观看,此人却生得极为英气,剑眉宽额,头上仅以一只乌头圆木簪子盘起,肤色虽然偏黑,却更添一丝男儿气。 若是没有猜错,会被贾诩恭恭敬敬称作二公子的,定是如今曹操的次子曹彰了。婵娟反应过来后,不禁在心底微微叹了一声。这贾诩老头作的什么打算岂能瞒过她?虽然婵娟心知自己将将丧母、寄人篱下的现状,也明白日后早晚要嫁作人妇,求个安稳的事实,可她无论如何都没想过自己要嫁给曹孟德的儿子。 更何况,婵娟一直觉得,自己这一世并不算美,她虽是孟氏亲生,却没有遗传到孟氏骨子中那份婉约绰绰,反而两边脸颊肉乎乎,胖嘟嘟。每次她一生气,本是扭过头去不理人的动作,却一点威慑力都没有,倒泛着一丝蠢萌的感觉,若要非得找个词夸上她一句,顶多也就算是可爱。与上一世的她相比,这些优点根本不值一提。 婵娟如此一想便失了神,对面的曹彰看她如此呆萌的模样,不由咬唇克制了一下自己想笑的欲望。他本是父命在身,过来关心一下贾诩先生的生活是否舒心自在,顺便遣人送上数坛好酒。可贾诩见着他竟格外热情,直言要留他吃过晚饭再回,他本还不自在,直到刚刚听到贾先生将这位婵娟姑娘唤过来,他才把心头的杂念尽数抛掉。 他之前从未见过如此真挚清澈的眸子,也从未见过比眼前人更为可爱灵秀的女孩子。其实更确切地说,之前的他根本就从未注意过什么女孩子。 见到有位称心的小姐分外痴迷地望着自己,曹彰先是脸色一红,而后冲着贾诩和婵娟的方向微微拱手,“贾先生和婵娟小姐不必客气,今夜本就是晚生叨扰了,如今天色不早,在下就不再打扰,请容曹彰先行告退。” 贾诩见状连忙起身,笑得如同一只隐匿在深山老林多年的白尾狐狸,“二公子不必拘礼,婵娟,还不快去送过。” 婵娟突然被点到名字,极为不情愿地从满桌酒菜中抬头,冲着贾诩极为乖巧地笑眯了双眼,“诺。” 如今虽是酉时未到,门外却已罗灯遍布,街上千门如昼,男男女女嬉笑游冶,一派喧嚣热闹,倒有几分后期魏晋风流的韵味。婵娟这才想起,似乎自己重生以来还未出门游玩过。只感觉有人欲言又止地在自己身侧踱了几步,婵娟猛地回神,冲着比自己高出半头左右的曹彰,笑出一口晶亮的白牙:“二公子慢走,婵娟就不远送了。” 那人这才伸手,在她面前急急比划了两句,“不知曹彰今后可否常来拜访小姐?”婵娟有些微讶,虽觉得自己还不至于人见人爱,但有人想罩着你总是好的,从现在开始培养感情好歹也算是青梅竹马了,遂豪爽点头,一把拍上那人的肩膀,“自然可以。” 直到曹彰消失在西街尽头,婵娟还在默默思考,自己刚刚那一拍是否过重了些,好像不似一般女孩子能拍出的手劲…… 婵娟送过曹彰之后本就生了玩心,又见远远地有一位貌似许褚的将军正护送着一辆马车自街头行过,婵娟心下微微一颤,不由自主地便几步跟上前去,没入前方的喧嚣人海里。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明明说过再也不想见他,明明还不确定轿中是不是他,可她还是毫无骨气地跟上前来。她以为自己不会恨了,因为不恨就不会执着,就不会念着上一世的恩怨继续纠缠,可如今她却用行动狠狠打了自己一记耳光。 原来,她还在乎,她想知道那个如今权倾朝野、笑论天下的大将军曹操,是否曾经将她放在过心上? 虽是想着不可冒失,可当那轿子停在一座府苑门口,随之出来一位身着竹青色长衫的秀弱公子时,婵娟的心差些便被揪到嗓心。见到那人墨发下那有些苍白的面色时,她眼中的泪更是不争气地落了下来,滴到身侧的石阶上,没入淡青色的纹理中。 原来是……奉孝…… 郭嘉本就体弱,又深得曹操倚重,今夜在司空府本是陪曹操讨论与袁绍一战的方略,不知不觉便忘了晚膳。他身子不好,一餐不食便咳得有些厉害,还不肯让曹操去找太医,曹操拗不过他,又担心他身体,这才让一旁的许褚将他护送回府。 似乎感觉到一阵热切的目光,郭嘉微微侧头,却见夜风呼啸中,府前并无旁人,这才低头进了院子。 婵娟捂着有些吃痛的脚踝,还未再坚持两步便有些支撑不住地跌倒在地,刚刚不知怎么了,见奉孝转过头来,她当即便从门外那一米高的石台上跳下,慌忙离开。直到走远了,这才得知自己跳下时崴了脚,如今脚腕处的撕痛感异常强烈。 在她疼得就差泪水横流之际,一只修长玉手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骨节分明,只是指尖和手心处添了几块细茧,倒也并不影响整体美观。婵娟顺着那人的胳膊抬头,一不小心便对上一汪清透明亮的眸子,其中流光溢彩,似乎将他背后的漫天繁星都含了进去。 英眉朗目,灿若星辰。 她刚痴楞地将手放入那人手中,便感觉自己身子腾空,被人打横抱起,那人低缓清淡的声音顺道渗入她的耳缝,“敢问姑娘是哪位大人府上的小姐?在下可将你直接送回,免得姑娘再伤筋动骨。” 那人将她稳稳抱在怀中,虽是十三四岁的模样,却落得如此气定神闲,爽朗有礼。婵娟终于自美色中清醒过来,抑制着自己母爱泛滥,掐掐那张水嫩小脸的冲动,故作矜持地道了句:“都亭侯贾诩贾大人府上。” 只感觉抱着自己的胳膊一僵,她还未来得及开口询问,便感觉浑身的血肉毛发再次往下坠去,直直屁股着地,又摔了个结实,明明刚刚还对她温柔蜜意的少年,此时头也不回地大步消失在许都街头的人潮里。 婵娟摔得有些发愣,直到被贾府出来寻她的下人带回府中,躺在塌上修养,这才猛地一拍大腿,做了句精妙的总结。 奶奶的!这厮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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