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梦中的那条巷子。    它躲避在朱红色的宫墙之间,幽幽寂寂,此刻并没有多少人影。    “孟小姐,请跟我来。”前面那人见她发愣,颇有礼貌地在她前方停住脚步。    刚刚许褚只将她送到宫城外的东门处,便将她交给一位在宫中供职的内侍,然后潇洒地转身策马而去。    婵娟戚戚然望了望许褚的身影,深感累觉不爱。此刻听过那位内庭侍奉的称呼,婵娟这才回身认真瞧了瞧那人的模样。    细眉矮鼻,满脸恭顺,一身深色宫衣,头戴方帽。不看则已,一看惊心。    想起之前自己刚来许都之时做过的那个夜梦,婵娟的后背陡然滚落几滴冷汗,“我认得你”,顿了顿,又道:“你叫庆喜?”    那人似乎也有些不可置信,忙低头道:“姐姐慧眼,小的正是庆喜。”    当婵娟发觉自己说的一分不差时,心底有些承受不住,只默默息了声跟在庆喜身后前往后宫西院。    一路上,庆喜简单和婵娟介绍了她要做的事情,以及沿途各宫各院的方位。婵娟听得昏昏沉沉,只记住了一句,还是自己早便预测到的那一句,“长乐宫侍茶”。    其实,长乐宫极大,大大小小算下来大致有三十二座殿宇,由一条自南向北的中轴线划分为东西两侧。皇帝日常休息起居的地方名唤合欢殿,距离她在西院的小屋大约有二十分钟左右的脚程。    婵娟推开在她梦中还曾出现过的那间卧房时,里侧竟是空无一人,她是临时被带去司空府的,又是临时被送到宫中,所以除了自己身上这件衣服之外,她根本就没有旁的行李。    “劳烦内侍大人了。”    婵娟冲庆喜笑笑,庆喜竟有些害羞地挠挠头,“婵娟姐姐莫要如此称呼,只唤我庆喜就好。”    婵娟再笑笑,没有言语。    “哦对了,过两日还会有一位从贵妃娘娘处拨来的侍女与姐姐同住。”    婵娟按住心口,小声道:“可是轻屏?”    只见庆喜满脸震惊地望了她一眼,似乎见到了神棍一般,“孟姐姐说的正是!”    婵娟咳嗽一声,道:“空口胡说罢了,不必当真,不必当真。”    虽然有人崇拜自己是极好,但婵娟却也记得见好就收,省的被人当做怪物,沉河或者万箭穿心她都受不起。    庆喜又呆了一阵儿便离开了,婵娟自己躺在塌上沉吟良久。室内是一张通铺,类似于双人床,但是比双人床要大上两倍。婵娟趁着轻屏还没到来的时候率先扑到床上左滚右滚,滚到最后却愈发悲悲戚戚起来。    她想若儿了,想奉孝,甚至还想阿彰,想冲儿,勉强还能算上小曹植。她还想知道蔡姐姐和董祀二人如今到底如何了。    此刻窗外的月色尤为清亮,婵娟慢慢息了动作,望着明月怔怔出神,她还记得曹丕当年就是在这样一个月色透净的夜晚,把“我喜欢你”这句话说得那般云淡风轻又深情缱绻。    其实,她似乎更想念曹丕。    不知道一连多日找不到她,他会不会难过伤心呢?    ~    接下来三日,婵娟都在空闲时刻来往于长乐宫各处,先是将此间的位置构造摸了个大概,然后又跑去找庆喜和庆春二人,陪着张笑脸和他们聊人生聊理想,顺便再聊聊自己想得到的“情报”。    庆春被婵娟问得一愣一愣,只道自己没有啥梦想,如果有梦想,那也是这辈子定要在皇帝爷面前做个好奴才。    婵娟眯缝着双眼,似乎笑得颇为赞同,然后便向对面两位单纯的小哥开始了自己的旁敲侧击。用了一下午的时间,婵娟总算是搞定了近期百官上朝的规律以及下朝后众人撤离的时滞长度,再有就是尚未及冠的王孙公子平日里是否需要按时来朝一事。    庆喜思索半晌,只道了声,“一般而言,尚未及冠的公子多无官职,不须上朝。”    婵娟眸中的火苗忽地熄灭,却听那人又道:“只是曹大公子如今虽未及冠,但曹大将军事务繁忙或有离都,遂不时会由大公子相替。”    婵娟的眸中这才回蹿出一道希望的火苗。    因此,基于自己的调查和庆喜庆春二人的热心相助,婵娟在长乐宫外整整守了一月。轻屏在头几天便过来与她同住了,每次百官上朝之际婵娟总会忍着轻屏明显的白眼,然后将手中的任务暂时交给她来处理,只静静蹲守在由长乐宫下朝所必经的那道玉白色长阶旁的角落中,手里不时还会捡上几片落叶,闲来无聊之际就会在地上拼出一个“丕”字。    有时候名字拼好了,她就看着那几片枯叶发呆,不时还会傻笑几声,连她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    日子一长,轻屏只以为婵娟是得了……便秘,遂对她不由便柔和友好了一点。    婵娟 : ……    就在她等在那儿的第三十三天,当日清早天气本还爽朗宜人,还没多久就忽地飘起淅沥的冷雨,眼瞅着有愈下愈大的趋势,婵娟出门时又并未带伞,这会儿只能双手抱头向宫城内廷西侧奔去。    只是她刚刚起身,便听一道清亮的声音自头顶上空传来,距她此处该是有一整排石阶的距离。    “大公子还请留步!”    似乎不敢相信自己耳中听到的事实一般,婵娟小心翼翼回头,生怕一不小心梦便醒了。    此刻雨声渐起,断续拍打在地面上,她的视线隔着漫天雨雾,还是瞧见了一道熟悉的红色身影,那人正立在正殿之前的斜檐下,对面还立着一位同样手持笏板的红衣男子。    婵娟当时心想,这还是她第一次瞧见曹丕身穿朝服的样子,立帽高靴,廉隅端方,伴着面上那抹恭谨的微笑,更是显得如冰壶秋月一般,让人根本无法轻易转移视线。    “陈先生”,曹丕略一行礼,却换来对方更为恭敬地回礼。    “不知先生有何赐教?”    婵娟不由自主地从角落中走出,转而怔怔行到大理石阶的末端,只稍稍仰头望着那人,眼神不知何时含上了层层笑意。    “刚刚主公所提的攻取袁尚、袁谭这等袁氏余孽一事,公子为何没有积极附和,反倒是让二公子领了圣旨?”    陈群附在曹丕耳侧低语几声,眉梢却颇为平淡,似乎只是在讨论些日常琐事。    曹丕闻声面色有些微白,却只拱手道:“曹丕今日身体不适,心力不足,让二弟领了差事倒也无妨。”    陈群看曹丕确实气息不稳,似是体脉不顺,遂也不再多言,只道了声大公子好好保重身体。    曹丕再揖。    侍立在门外的宫人早在为各位大人提屡时便奉上了一把紫竹宫伞,伞面糊有一层朱红色油纸。    眼瞅着陈群撑伞离去,曹丕这才打开手中的竹伞,打算提衣下台。可就在他的视线转向台阶下方时,眼前蓦地就出现一道让他日思夜想的身影。    那人就这样直接干脆地站在已经簌簌相连的晨雨中,头发已然全部湿透,有些狼狈地贴在她的额头,有些却黏上她的脖颈。    就在他望向那人的瞬间,那人忽地冲他歪头一笑,眉毛依旧弯弯如新月,眼睛却还是透亮,一眨不眨望着自己。    曹丕亦报以一笑,有种瞬间的释然与踏实。    这样就好。    婵娟本来就是这么想的,见到他,让他知道自己只是被送到了宫中,让他安心,这是她最开始守在这里的全部念头。    可是当她看见曹丕毫不犹疑地抬步向自己飞快走来时,那一瞬间忽地有些慌乱与无措。这是皇宫,是个一不小心,便会落人话柄,万劫不复的地方。    “不要过来”,婵娟心中默念,亦随着连连退后几步,“就让我远远地看你一眼便好。”    谁知,她后退的步子却被一条修长有力的胳膊打断,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她就感觉翻天覆地一般,自己已被那人牢牢锁在怀中,直勒得她有些透不过气来。    那人略显冰凉的唇瓣贴上她的额头,声音幽幽传来,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不要再让我找不到你”    “嗯”    “不要让我总是担心你”    “好”    似乎是见她一一应了下来,曹丕这才脱力一般将头埋进她的肩窝,蹙了月余的眉毛终于舒展开来,“我找了你许久,郭先生说他也不知你去了哪里。”    婵娟:“……那就麻烦你有空帮我告诉先生一声。”    曹丕只道 : “好”。    婵娟见他没有起来的打算,遂一只手接过他手中的竹伞,另一只手抚上他的脊背,明明以前还是匀称有力的肌肉,如今却只剩嶙峋瘦骨,她忍了忍,眼泪还是打了下来,“你平日里要多吃些饭”。    曹丕却在她肩头闷哼一声,只道:“膳房的饭食不合胃口,吃不下。”    婵娟无奈:“那你喜欢什么便叫文安去外边买回来给你。”    曹丕:“我只喜欢吃你做的饭菜。”    厨艺菜鸟级别的婵娟 : ……    “我在宫中做事,又如何能日日帮你做饭?”    似乎就在等她这句话一般,曹丕抬头对上她的眸子,睫毛一闪一闪,脱口而出的话却是轻易便引起洪浪滔天。    “那便嫁给我”。    嫁给他……    可能是因为如今曹丕还未及冠,她似乎还从来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所以当他猛然提起时,婵娟只惊得目瞪口呆。    谁知,就在这个档口,曹丕微微凑近,便轻而易举地贴上她的唇瓣,然后死死扣住她的腰肢,攻城略地,不留给她一丝喘息的机会。    那一刻,她突然就懒得去想是否会有人瞧见他们,又是否会因此引致哪些后果。她只知道,眼前这个人是当真很喜欢她。    她想起自己梦中那些陌生的场景,心下一动,趁他终于舍得放开自己的时候,低声道:“若是有一天你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我了,你会如何?”    “……”    曹丕沉寂了良久,然后抬手捂住婵娟的眸子,似乎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眼中的痛苦或者脆弱。    “其实,我是个很极端的人,若是哪天你选择了不告而别,我想我应该会发疯的。”    婵娟一震,直想将他的手拿下,看他是否是在说些玩笑话,“你……”    谁知,那人的手却仍旧稳如磐石,半晌,又道:“若是没有疯掉,那我便会把你彻底忘记,再不忆起。”    这次,婵娟的心底狠狠揪了一下。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她都不曾想清楚,他说的这两种结果,到底哪一个才会带给她更大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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