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云新便载着苏炟又去了湘雅医院。 我自然也跟着去了,但我并不是为了看看苏炟的身体状况,而是为了那个在医院遇到的鬼魂,那个老者。 苏炟同云新一起进了医生的办公室,我便在这医院里自有地游荡,终于在一间病房里找到了老者。 老者躲在暗处,远远地看着自己躺在床上的儿子。 我走过去对他道:“姓庄的死了。” 老者一愣,张了张嘴,又看了看自己儿子,竟说不出话来。 我随他视线看向他儿子,道:“他以后的日子应当会好过些了。” 老者连连点头,口中不住地道:“上天保佑,上天保佑……” 我有些不快地撇了撇嘴:“上天?上天可一点力都没出。” 老者这才对我道:“多谢姑娘了,不曾想姑娘竟真有本事为乡里乡亲出气。” 我微笑道:“举手之劳罢了。” 病床上想起他儿子的□□声。老者看着儿子,道:“他快醒了。” 我却叹了口气,对老者道:“你还想在人世逗留多久?” 老者不语。 我接着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也该放下了。” 老者沉默了一会,却反问我:“姑娘是要渡我?” 我点了点头:“算是吧。” “可姑娘,渡人不如渡己。姑娘自己都没放下,又如何来劝我放下呢?”老者说着,看向了自己儿子。病床上的年轻人已经醒来,微睁着眼睛看着这世界。 这么多年来,我不知送了多少鬼魂投往新生了。这还是第一个这样问我的。 我倒是也想抛却前尘,可我真的做不到。一来,是有那帛画的束缚;二来,当年的事仍历历在目,宛如昨日。 千年来,不知多少事都渐渐从我的记忆里淡出,我忘了家里的摆设,忘了父兄的模样……可我怎么都忘不了李凌,忘不了当年的锥心之痛! 那些事情仍是鲜活的,相比之下,我这千年岁月竟显得黯淡无光。仿佛,我的人生只有那段记忆。 我看向老者,刚要说话,却不想老者竟抢先一步对我说:“罢了,姑娘说的也是有理,儿孙自有儿孙福。我这已不在人世的糟老头子,也只能做到这了。” 我听了,颇感欣慰,点了点头,道:“你明白就好。”说罢,我微微一笑,转身飘出了房门。 可我不知道的是,老者在我飘出门时,脸上露出了诡异的微笑。 天阴了。 老者走到病床上的年轻人面前,柔声细语地对他道:“儿啊,爹只能帮你到这里了。你伯父没有儿子,他死了,庄家的一切就都是你的了。只可惜爹没撑住早走了一步,不然也不会让你眼睁睁地看着你媳妇被抢走。唉,罢了,不提了。从今以后,也是苦尽甘来了。” 老者抹了抹眼睛,接着道:“刚刚那姑娘啊,我第一眼见她,便知她不是个善茬。正好,活着的人做不了的事,就让死了的人来做吧,”顿了顿,又道,“儿啊,爹这次,是真的要离开你了。你以后,好自为之吧。” 病床上的年轻人自然是听不见他说话的,他只是心中莫名酸涩起来。 “庄参,你醒了啊,”病房门开了,庄家的小厮进来了,“五姨太有事同你相商。” 话毕,一个略显青涩的少妇走了进来,叫了一句:“阿参。” “五姨太,你来做什么?”庄参别过了头去,不看那女子。 女子低了头,有些苦涩:“你以后不必如此称呼我了。” “为何?难道还像从前一般叫你吗?”庄参看向女子,“你就不怕他吗?” 女子抬起头,十分平静:“他死了。” “什么?”庄参一愣。 “被鬼杀死了。昨日,我从门缝里,偷偷看到了那女鬼现身的样子,十分骇人。” “不敢想象,你竟会说如此荒诞之事。” 女子低了头,道:“你信不信都无所谓了。庄家,现在是你的了。”说罢,女子便转头离开了。 我又飘回了苏炟所在的房间。苏炟正坐在椅子上,云新就立在他身后,听面前的医生嘱咐着什么。 苏炟看见我,微微一笑,又把目光移回医生的脸上。 我听见云新焦急的声音:“大夫,难道只能这样了吗?” 大夫叹了口气:“别的先不说,只先天性心脏病这一条,就足够棘手了。” 苏炟之前一直沉默不言,听闻这话,开口问道:“寻常人有这病的,能活多久?” 医生答道:“那得看严重程度了。像你这般已错过手术最佳时机的,能活到二十已实属不易了。” 苏炟低头:“这样啊……原来我还算长寿。” 我在一边静静看着,不知怎么竟惋惜起来。虽然我早知道他注定短命了。 “云新,我们回去吧。”苏炟拿过了那报告,看也不看,只折了一折抓进了手里。 云新扶着苏炟起来,一步一步向门外挪去。 他的步伐如往日一般沉重,他也如同往日一般保持着微笑……他一点变化都没有,仿佛方才听到的事对他一点影响都没有。 他出了医院的门,随手便把那报告撕碎扔进了路边垃圾堆里。 “云新,”他唤了一声,“老规矩。” 云新愣了一愣,半带埋怨:“二爷,又要瞒着大小姐啊?” “大姐每日都要为厂子里的事烦心,还有大哥的事……让她再为我的事担心,她迟早会垮的。她心智比常人坚硬,可也禁不住这般操劳。我是活不长的,与其让她早早地为此悲哀,不如瞒着她,给她些希望。”苏炟说着,看似看向了远处,实际上是看向了我。 云新叹了口气,道:“唉,二爷你这样,让我们怎么办啊。这次要怎么编诊断报告的事呢?” “没查出来,我一生气就把报告撕了。”苏炟道。 云新笑了:“二爷,这话大小姐肯定不信。你从小到大,哪里发过脾气呢?” 苏炟一想也是,便又看向我:“也不知要编个什么理由?我是不太会撒谎的。” 我有些尴尬,清了清嗓子,道:“报告放在包里,被贼连钱一起偷了。” “报告放在包里,被贼连钱一起偷了。”苏炟重复着。 云新张大了嘴:“啊?二爷,这样不好吧?如果大小姐查包里的钱丢没丢可怎么办?” “去吃顿饭吧,你大姐又不知道你们吃饭花了多少钱,到时候还不是你一张嘴的事?”我说。 苏炟点了点头,看向云新:“咱们去吃顿饭,大姐不知道咱们吃饭花了多少钱,到时候任凭咱们怎么说,大姐都查不出的。” 云新尴尬地笑了笑:“二爷,你怎么变得蔫坏蔫坏的。” 苏炟板了脸:“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云新忙说着,然后拉开了车门。 我没好气地看着苏炟:“你不是一直嫌弃我拙劣的谎言么?” “承认说谎了?”他反问。 云新又以为在同他说话,便接话道:“对,我方才说错了,二爷才不蔫坏呢。”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苏炟看了我一眼,便上了车。我跟在他身后,也进了车,坐在他身侧。 “你对你姐的态度,可真不像一个没有感情的人。”我说。 苏炟没有说话。 等到下车时,他才趁着云新听不见时,指着自己胸膛,对我道:“可是这里却一点感觉都没有。”说罢,他便扭头,随着云新进了那家湘菜馆。 苏燃果然信了苏炟和云新的说辞,骂了那不存在的小偷几句,便又道:“既然如此,我们先回上海吧,你在上海好好养着。离了上海一个月了,买卖的事虽有陈显打理,我也不放心,该回去看看了,”又叹了口气,“还有你大哥,不知怎么样了。” 苏炟点了点头:“都听大姐的。” “云新啊,”苏燃回头看向云新,“那你明天先去买火车票,再把租来的车还了。然后你去车行雇个司机,等到该走的时候让人来接我们。记得给上海那边打个电话,让到时候来接。” 云新点了点头:“记住了,大小姐。” “云知啊,”苏燃又吩咐,“你明日开始帮我们收拾东西吧。再去和从前看这宅子的人说一声,我们走后,这宅子不必像从前那样一直锁着,他可以把这宅子出租维持生计,我们每年还会像往常一样给他寄工钱。不然啊,这宅子闲置太久,阴森森的。我这就再写一份合同,你待会给他送过去,让他按个手印就行。” 云知也点了点头:“记住了,大小姐。” 都安排好了。 几日后,我们四人一鬼便上了从长沙去往上海的火车。 “小蘅,”夜间安静之时,苏炟轻声唤我,“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不要生气。” 我坐在窗前看着给黑乎乎的窗外,回道:“问吧,我尽量平和些,但我可不确定我会做出什么。” 苏炟微笑着:“我想知道,死是什么感觉?” 哦,这个问题啊。 我阴恻恻地笑着,回头看向他:“你真的想知道?我现在就可以让你体验体验。” 他躺在下铺,听着对床云新熟睡的鼾声,对我轻笑:“别闹。” 我坐到他床边,回忆道:“我只记得那剑刺入我心脏之时很疼,然后我便没了知觉……剩下的便忘了。” “忘了?” “是,忘了,”我笑了笑,“我死后记忆中的第一个场景,是一座被雪覆盖的高山。” “你说我还能活多久?”他轻声问。 二十五吗? 我不忍心告诉他,只是道:“我怎么知道?人各有命,我怎么能知道你的命数呢?” “也是。”苏炟道。 这应该是我说过的最成功的谎话了,他竟然这么轻易地便相信了。 隔壁铺位传来了衣服摩擦的声音。苏炟听见,便闭了眼。只见苏燃披了个衣服小心翼翼地走到这边铺位,看见苏炟,叹了口气:“夜里还是不踏实。”说着,便给苏炟轻轻掖好了被子,然后又蹑手蹑脚地走回去了。 “你大姐对你可真好。”我说。 苏炟没有睁眼,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很快,我们便到了上海。这么长的路竟然几日便走完,让我不由得感慨起来。 车站外停着两辆小汽车在等着。一见苏家人出来了,司机立马跑上前帮着搬行李,忙前忙后的。等东西都搬上去后,才把车门打开,让四人进去。苏家姐弟同乘一辆车,云家姐弟同乘一辆车。 而我,自然是跟着苏炟那辆车了。 车向郊外驶去,一路上沉默无言。苏燃疲倦地在车上便睡了起来,而苏炟也只是目视前方、一言不发。 我觉得无聊,便去看窗外的风景。 不知不觉,车便停了。我抬头一看,只见那是一座三层的小洋楼。这小洋楼前还有个小花园,里面种着几株海棠树,还有个白色的秋千立在那里。秋千旁是个小廊,上面绕满了爬山虎。周围是用竹子围的栏杆,竹子后还有低矮的灌木丛。 苏炟叫醒了苏燃,两人一起下了车,云知和云新已经在帮忙搬行李了。苏燃理了理头发,整了整衣服,便又精神昂扬地踏进了门。我便趁着这一小会四处看了看。 司机把车开走了,苏炟却仍站在原地。我飘到他身边,问:“你怎么不进去?” “等你,”他道,“你可真慢,为何才过来?” 我无奈地说:“第一次离洋房这样近,可不得好好看看?” 他却道:“太阳这么毒,你还不去避一避吗?” 我抬起头,这阳光是让我有些难受了,但还在我可以忍受的范围内,于是我颇有些得意:“我可不是普通小鬼,在太阳下待会没事的。” “进去吧,看看我家,”他微笑着,就往前走,可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对我道,“三楼东首的房间你可不要去。” “为何?”我有些好奇。 他微笑着说:“那是我大哥的佛堂。我不知那会不会对你有影响,但你还是少去为妙。” “你大哥?”我对他这个大哥很是好奇。姚墟说他这个大哥不中用,苏炟也曾说他这个大哥让他大姐操了不少心……我还真想会会他这个大哥呢。 苏炟一边走一边道:“我大哥前几年不知为何,忽然闹着出家。他曾在国外读过军校,回国后本应有一番作为,可不知怎么了,按照我大姐的说法,就是放着大好前程不要,非要毁了自己……大姐不让他出门,怕他出家,他便在家里设了一个佛堂,整日待在那佛堂里,不见人的。” 说着,苏炟已来到了门前,便闭嘴不言了。 客厅里,家里的佣人们正忙前忙后的,而苏燃正在和一个中年男人喝茶。那男人一身黑色西装,戴着个眼镜,梳洗着光滑的大背头。只听苏燃开口道:“陈先生,这些日子多谢你帮我打理这些事了。” 原来这男子便是陈显。 陈显道:“董事长客气了,这是陈显分内之事,”说着,陈显从公文包里拿出了一沓纸,“这是这些日子的营收情况。还有几家印刷厂、出版社希望能同我们合作,这些大事我不敢定夺,还要请董事长早拿主意。” 苏燃接过了那些文件,却瞥见苏炟正在门口站着,忙招招手对苏炟道:“这是陈显先生,我们的总经理。” 苏炟会意,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微笑道:“陈先生好。” 陈显站起身,扶了扶眼镜,对苏燃笑道:“这是董事长的弟弟?多年不见,怎么感觉瘦弱了些,看这样子不像上过军校啊。”又对苏炟道:“苏少爷好。” 苏燃有些尴尬地笑着:“这是我二弟,上军校的那个是我大弟。二弟从小身体不好,很少在人前走动的,因此外人很少知道他。” 陈显看了苏炟一眼,笑道:“原来是二少爷,二少爷也请坐。” 苏炟便顺从地坐了下来。我在他耳边道:“看姓陈的这模样,他似乎在打你什么主意。” 苏炟不方便同我讲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陈显下一句话便应了我的猜想。他对苏燃道:“董事长,令弟今年贵庚啊?” “二十三了。”苏燃微笑道。 陈显“哦”了一声,又问:“那,令弟可曾定亲?” 苏燃笑道:“还没呢。婚姻自由,我想着等弟弟遇到喜欢的,再说。” 我摇了摇头。他姐姐的这个想法,怕是要落空了呦! 陈显笑道:“话是这么说,可二少爷总不见人,如何去遇见喜欢的姑娘呢?正巧,我前些日子给新厂选址,去了苏南,同一个姓沐的地主交涉。那地主有个女儿,我正巧见了,她模样生得极好,也有新时代女子的干练,不如介绍给苏少爷认识认识?” “这……”苏燃有些迟疑,回头看向苏炟。 苏炟倒是无所谓,仍是微笑着,语气平淡:“全听大姐的。” “那便接触接触?”说着,苏燃回头看向陈显。 陈显点了点头,眯眼笑道:“那这事便包在我身上,等我闲了便去联系那家,大小姐见了肯定满意。” 苏燃微笑着答道:“我满不满意不要紧,我弟弟满意才要紧呢!” 一旁响起了苏炟的咳嗽声。我低头看向苏炟,只见他拉紧了身上的衣服,一边咳一边对苏燃道:“大姐,我不太舒服,先失陪了。” 苏燃有些担心,点了点头,轻声道:“快去吧。” 苏炟便缓慢地起身,扶着墙,一步一步迈上了楼梯。 陈显面色却僵硬了些:“苏少爷身有顽疾?” “是有些弱,也没个缘由,”苏燃看向陈显,“那这事就劳烦陈先生了。” “不麻烦,不麻烦,举手之劳。”陈显一笑。 我追到楼上,在苏炟身后进了他的房。 “你体弱不假,可为什么装咳呢?”我问。 苏炟正往下脱外套,闻言顿了一下,道:“我注定短命,怎好娶亲拖累人家姑娘?我让陈先生知道我身体不好,他若存了善心,就不该再给我安排相亲。不然,就是别有用心了。” “你倒是想的周到。”我说着,坐了下来。 他把外套挂到了衣架上,又去把他那蓝色的窗帘拉好,自己坐在了一旁的长椅上。佣人早已准备好了茶水,苏炟自己拿了茶杯倒上,饮了一口,却忽然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嗯,这次是真的。 “你可还好?”我看他咳到脸色都变了,忙问了一句。 他摆了摆手,却不想越咳越厉害,咳的声音太大,招来了隔壁已歇下的云新。云新一进来,见苏炟咳成这个样子,忙给苏炟顺气,又冲外边喊着:“二爷的哮喘又犯了!” 苏炟已有些喘不上气了。 我看着他脸色着实不好,心中焦急。只见云知也跑了进来,慌慌张张地给苏炟找着治病的药,可药太多,她一时难以找到。 “那个绿色的小瓶子里就是。”云新忙道。 云知把药拿了来,让云新给苏炟服下。苏炟喝了下来,可却没有立马好转。 我心中忽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我飘到苏炟身后,对他道:“你忍着些,我试试用法力给你顺气。”说着,我便伸出了手,悬空放于他头顶,暗自发起力来。 他的气息果然平稳了很多。 “二爷,好些了吗?需要叫医生吗?”云新问。 苏炟摆了摆手,道:“不必了。” “可是二爷,你脸色还是很难看。”云知有些迟疑。 苏炟道:“只是有些冷。” 苏燃刚送走陈显,急急忙忙跑了上来,一进来刚好听见这对话,忙道:“怎么能不请医生呢?云新,你快让人去请医生来。” “大姐,我没事。”苏炟虚弱地说着。 “你说没事就没事了?”苏燃眼睛一瞪,又命令旁侧佣人,道:“愣着干什么?把二爷扶到床上歇着去啊!” 佣人忙七手八脚地把苏炟扶到床上。 苏燃又叹了口气:“阿煜也真是,外边乱哄哄的,他在他的佛堂倒是不动如山。” “大姐,”苏炟笑了笑,“不必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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