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之后,姚墟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没有听到过秋罗的消息。他开始发了疯似地办差,企图让差事取代自己脑海中的秋罗。  我不知道该怎样走出他的回忆,只得守在他身边,一边看着他办差打发时间,一边不停地思索怎样才能再见到苏炟。  不得不承认,姚墟可真是个称职的小吏。他一片忠心向着皇帝、向着他的上司,只要上面发了命令下来,他就一定会办好,远超其余的锦衣卫。  可过了很久,他还是没有得到升迁。  怀才不遇对于他来说,简直是太痛苦了。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了秋罗的消息。  锦衣卫在城外发现了秋罗的踪迹。  姚墟一时内心五味杂陈。他想去办这趟差事,他知道如果抓到了秋罗,他一定会向上司证明自己的忠心从而得到重用。  可他,他还惦念着她。时至今日,他依旧下不了手。纵使他已相信了是秋罗杀了他的师父,他还是下不了手。  他犹豫着出了房门,骑上白马,慢慢悠悠地向锦衣卫衙门行去。一个幼童却拦住了他,递给他一张纸条,然后撒腿就跑。  姚墟懵了。他看着那孩子离开的方向,想了想,还是先回了府,方才打开那纸条。  “今夜子时,城外树林见。”  那歪歪扭扭的字迹,他是认得的。  他还记得那年冬天,他在京城里遇见了那个穿的破破烂烂的小姑娘。那小姑娘可真好看呀,大大的眼睛,樱桃小口,眉宇间有一股子坚毅。她的脸被冻的红红的,暴露在外的手脚也都发青了。  “这位大哥哥,你若不买我,便不要挡着别人。”小姑娘道。  他这才注意到小姑娘头上的白布,和一旁歪歪扭扭的“卖身葬父”四个字,只是,那四个字里,只有“父”是写对了的。  姚墟忙道:“你等着,我去叫我师父来。”说罢,姚墟便一路小跑,回了师父的住所,向师父说明了情况。师父听了,一拍大腿:“能帮她,便帮她。”  秋罗就这样,成为了姚墟的师妹。  秋罗不喜读书,只爱舞刀弄枪,写出来的字也是歪歪扭扭的。不过,秋罗却很喜欢看姚墟读书。每当姚墟读书,秋罗就趴在窗边看着他。  “小师妹,你要不要也来跟着我读书?”姚墟笑着问。  秋罗摇了摇头:“不了不了,我一看书就犯困,我还是扔飞镖玩吧。”  姚墟却不管这些,他把秋罗从窗户外拉进了屋,递给她一支笔,笑道:“我教你写字,如何?”  秋罗犹豫着拿好了笔,看着姚墟,点了点头,问:“写什么呢?”  姚墟看了一眼窗外的桃花,笑道:“就写《诗经》中的桃夭一章吧。”说着,他就抓起了她的手,将她的手握在手里,一笔一划地写着,边写边吟道: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秋罗看着那些笔画,笑着问:“这是什么意思?”  姚墟笑道:“这是说女子出嫁……”说到这里,他忽然对上了秋罗的眸子,他愣了一下,脸一下便红了。  秋罗一时也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后,便饶有兴味地看着姚墟,在他耳边轻声道:“你喜欢我?”  喜欢,自然是喜欢的了。  可姚墟忙丢下秋罗的手,往后退了好几步,低着头,道:“你该去练功了。”  秋罗一笑,放下了手中的笔,看了看纸上的字,最后一句“之子于归”还没有写完呢。  “这之子于归是什么意思?”秋罗问。  姚墟只是说:“你该去练功了。”  秋罗觉得没意思,也不再纠缠了,一下子翻出了窗子,练功去了。  看着秋罗走了,姚墟内心却又忍不住后悔。刚才秋罗就那样倚在他怀里,仿佛梦境一般。    窗外的乌鸦叫声把他拉回了如今的情景。又是一个春天,又是这样歪歪扭扭的字,只是,物是人非了。  他把纸条扔进了火里,坐了下来,开始擦拭自己的剑。  黄昏已知,他抬头看了眼那夕阳残血,出了门,骑上马,向城外行去。  暮色降临,在子时,他来到了那片树林,来到了秋罗常坐的树下。  “出来吧。”他道。  一个身影从树上落下,正是秋罗。  只是如今的秋罗看起来,和当年第一次见面的没什么区别。她的衣服又变得破破烂烂的了。  “几个月不见,你怎么混成这样?”姚墟忍不住问。  秋罗却不理会他,只是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沓书信,递给姚墟,道:“你自己看吧。”  姚墟接过,却没打开。  “这是什么?”他问。  “你还是自己看吧。”秋罗说着,扭头就走。  姚墟忙把书信塞进怀里,就要去追秋罗,却听见身后传来马蹄的声音。  这听起来,约有一百人了。  秋罗猛一回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姚墟:“你还告诉了别人?”  姚墟也正疑惑呢,忙道:“我不知道。”  看着远处的灯火渐渐近了。马蹄声已停,取而代之的是张弓搭箭的声音,和盾牌立地的声音。  “妖女,你今日是插翅也难逃。”锦衣卫的人冲秋罗喊道。  秋罗苦笑着看向姚墟:“你设局害我?”  姚墟忙道:“我没有。”  “有本事就拔出你的剑,咱们好好切磋一番!”秋罗道。  姚墟还没来得及答言,却听身后的锦衣卫高声道:“姚墟,你的任务已完成了!还不快快归队?”  姚墟一惊,回头看向灯火后的人,却没防备,被秋罗一掌打在后背。  “不想死,就和我打。今日,便来个了断吧。”秋罗冷笑着向姚墟出招了。不同的是,这一次,她没有用飞镖,只是凭拳脚功夫,但也招招狠毒,稍有不当便有性命之忧。  姚墟不敌,不得已拔出了剑。  锦衣卫在这时放箭了。漫天的箭雨袭来,姚墟躲闪不及,只见一支箭正冲命门而来!  “蠢货。”他只听到秋罗的声音,反应过来时,秋罗已倒在他面前,胸前中了三四箭。  那些箭,本该射中他的。  秋罗撑不住,无力地倒下。姚墟惊呼一声,丢下了剑,抱住了倒下的她。  “你,你怎么这么傻……”姚墟颤声问。  秋罗轻轻一笑,嘴角流出了些血:“是我傻?还是你傻?他们利用了你,想激怒我,让你我相争而死,这样,他们就一劳永逸永无后患了……只有我先死,他们才可能停手。”秋罗说着,声音弱了下来。  “小师妹……”他轻声唤着,鼻音越发重了。  秋罗断断续续地笑道:“没想到,有生之年,竟然还能听见一句‘小师妹’。”她的眼睛沉重了起来。  “不,不,你撑住,撑住。”姚墟说着,不顾锦衣卫众人的眼光,把秋罗抱了起来,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道:“我们去找郎中,去找郎中。”  “师兄,”秋罗把头靠在他肩膀上,虚弱地道,“你可真是个蠢货,你这样让我活,我不就白费心思了?”  姚墟做出一副狠心绝情的样子,道:“我要你活着,我要亲手杀了你,为师父报仇。这样不算、不算。”  “姚校尉,你要做什么?”锦衣卫的人高声喊道。  姚墟紧闭着嘴,一言不发,只是固执地抱着秋罗,往树林外走。  “师兄,”秋罗的声音已如细蚊一般弱了,“你还没告诉我,之子于归……”  后面,就没有秋罗的声音了。  姚墟停了下来,嘴唇微微颤抖。他抱紧了些,笑中带泪:“之子于归,怎么了?你继续说啊。”  秋罗已没了气息。  姚墟的眼角滴下泪来。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紧紧抱着秋罗:“你说啊……”  他的白衣被她的血染红了。    我看着姚墟那心痛的模样,心中终于开始可怜起他和秋罗。可就在这时,我忽然感觉一阵剧烈的头痛,接着又是一阵头晕目眩。等我缓过来后,我看见姚墟虚弱地坐在地上,一脸不悦地看着我,道:“看够了吗?”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你不是在树林里吗?你不是看不见我吗?”  姚墟无奈地看着我,指了指周围。我仔细一瞧,这正是我在画中的屋子。  “为何,为何会这样?”我十分疑惑。  姚墟道:“你闯入了我的回忆,却还问我?”  我忙道:“不是我!我也是莫名其妙地就进到你的回忆了。”  想起那段回忆,我记得最后一个片段是姚墟抱着秋罗的尸体,跪在地上。  “那个,”我清了清嗓子,“后来怎样了?”  姚墟白了我一眼:“你还没看过瘾吗?”  我尴尬地笑了,点了点头。  姚墟却道:“可我为何要告诉你呢?”他说着,摇摇晃晃地起身,撑着剑就往外走,就像当年他被秋罗伤了时一样。  “你的伤还没好,又要做什么去?”我问。  姚墟头也不回:“找残魂。”  “姚大人!”我叫住了他,“多谢了。”  姚墟身形一顿,叹了口气,又走了。    我出了画,外边已天黑了。  我看见苏炟睡在床上。此刻很静,我可以听见他的呼吸声。  我慢慢飘了过去,趴在苏炟的床边。他睡得很沉,丝毫没有被我打扰。  此刻传来了开门的声音,我警觉起来,却看见云知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我一见是云知,便放下心来,估计又是来照顾苏炟的。我便接着去想刚才在画里的事,我在想,秋罗给姚墟的信中究竟写了什么东西。  可我正想着,却忽然瞥见一旁寒光一闪。  我瞬间打了一个激灵,一掌挥了过去,只见云知禁不住,手里的匕首掉在了地上,发出了清亮的声音。  这声音惊醒了苏炟。苏炟撑着坐了起来,看见了地上的匕首和床边面无表情的云知,似乎猜出了什么,轻声唤道:“云知姐?”。  都这时候了,他还叫她一声“姐姐”?  我一怒,便在云知面前显了形,用只有她和苏炟能听见的声音,喝道:“你意欲何为?”  云知一惊,仿佛大梦初醒,又见了我这凶神恶煞的模样,一下子跌倒在地上,浑身发抖,面色发白。  很好,这次胆子大了,没晕。  我上前一步,一把抓住她的衣领,看着她的眼睛,恶狠狠地道:“我在问你话,你聋了吗?”  云知的眼里尽是泪,她却只是一个劲地摇头,并不说话。  “小蘅,”苏炟唤我,“莫要伤她。”  “不伤她?”我冷笑,“她要伤你!”  说着,我死死地盯着云知,威胁道:“你若不说,我就把你的舌头揪下来,让你这辈子说不了话。”  “二弟……”云知叫道。  “小蘅,你不要……”  “闭嘴!”我打断了苏炟的劝说,扼住了云知的脖子,接着对她道,“你可要想清楚,我可是没轻重的。”  “杨蘅!”苏炟有些怒了,竟唤我全名,“冷静一些。”  听苏炟如此说,我强忍着怒气,回头对他道:“我看的真切,她想杀你!你看到那地上的匕首了吗?若不是我,她早已将这匕首刺入你的心脏了!”  云知终于在此刻晕了过去。  苏炟看了一眼云知,十分平静,对我说:“她若要杀我,就让她杀好了。更何况,她不会杀我。”  我一愣:“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在骗你吗?”  苏炟淡淡道:“她没有理由杀我,我相信她。”  我丢下云知,转身看向苏炟:“你就那么肯定吗?人心隔肚皮,你怎么知道她平日里的样子就是她真实的样子呢?”  “或许吧,”苏炟说着,又躺了下来,“可杀了我,对她有什么好处呢?”  “万一有呢?”我问。  苏炟一笑:“那我只好自认倒霉了。只是,你实在不该在她面前显形。”  我理直气壮地道:“不显形如何震慑她呢?”  苏炟闭上了眼睛,道:“云知姐胆子小,你只要稍微弄点响动就可以吓到她了。你显了形,不知会把她吓成什么样子。况且如今你显形了,我又和你说话,都被她看见了,这可真是麻烦事。”  我听了,想了想,确实是这个理,于是只有尴尬地笑了笑:“一时冲动。”  “无妨,”苏炟道,“你先把云知姐送回房吧。”  我道:“你可真是心大。”  苏炟睁开眼睛,微笑着看着我:“谢谢。”  我看着他这副模样,实在是拿他没办法,只得允了。我先在他周身设了一层结界,然后又施法把云知送回了她自己的房间。  至于那把匕首,我直接把它丢出了窗外。  都安顿好之后,我又回到苏炟的身边,他闭着眼,但我从他的呼吸声里知道,他还没有睡着。  “你昨日是怎么了?为何忽然不见了?我想找你,可怎么也不见你。”他闭着眼,问我。  我想起了奇异的感觉,仿佛内心被击中一般,忽然间剧痛不已。  苏炟睁了眼,看我这副模样,不由得一愣,强撑着坐起来问:“你怎么了?”  我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这几日总是这样,心口痛,”说着,我又笑了笑,道,“不过不碍事。”  苏炟咳了两声,坐了起来,微笑道:“你可别瞒我。”  我低了头,苦笑道:“真的没什么,就是想起了一些,陈年往事。乱七八糟的,没什么好说的。”  苏炟只是看着我,也不知他心中在想什么。  “我可能日子不多了。”他开口。  我最怕听见这句话,忙道:“你别说傻话!”  苏炟微笑:“这怎么能是傻话呢?这是最理智的判断了。这些日子,我越来越无力,越来越嗜睡,根本离不开药……我知道,这是油尽灯枯了,只是不知道这仅存的油还能支撑多久。”  “小狐狸……”  “你听我说,”苏炟一副要交代后事的模样,“我不知道我死后会归往何处,但我希望,我还能像这样,同你说话。”  我看着苏炟,心中不禁苦涩起来。姚墟之前同我说过,这残魂每一世都活不过二十五岁,就算生死簿上的寿命要长的多,就算无常没来索命,他的魂魄也会自己离体,不知去向。而只有等到下一世该投胎时,这残魂才会又出现,接着自己的轮回……因此这一千年来,阴间竟没能发现这残魂的存在。  我和姚墟都认为,要改变这样的情况,只有找到苏炟丢失的魂魄,修补他的灵魂……可是这太难了。天地之大,谁知道那小小的一魂二魄会在哪里?  “你放心,你的寿命长着呢。”我宽慰他。  他微微一笑。我知道他肯定又识破了我这拙劣的谎言。  “我从前不想死,想弄明白活着的的意义,可自从沐家回来,我已想通了不少,”他顿了顿,接着说道,“于我而言,生,死,又有什么区别的?”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更添悲凉。  “可你还有家人,”我忙道,“你还有你的兄弟姐妹,你对他们来说就是生命的一部分,你可不能轻易言死。”  说罢,我觉得不对,又气哄哄地补了一句:“除了云知。”  “云知姐吗?”苏炟闭了眼,淡淡说道,“她不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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