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天儿有杏花看,有青枣吃。还能换上薄衫出街玩。    自然,男装。    我居然不知道马舟和启子是关维吕的人,毕竟我上年冬天寥寥无几的出行,都是点的那些熟面孔。  当然,这种家仆本也不能确切地说是谁的人。但是听说总跟着关维吕出门晃荡,我后来就不找他们了。一个老力驾车,他儿子陈筹护卫,也够了。    今日行色匆匆的人格外多,仿佛都是奔着一个方向去的。我疑惑地看了半晌,喊道:“陈筹。”  “公子?”  “问问。这些人都赶什么去了?”    陈筹依言扯了行人的衣服探问,被拦的人很不高兴,翻白眼道:“上哪儿?哎,万昌街啊!”  我在车厢里隔着帘子叫喊:“什么什么?万昌街?”  他大声回应:“是啊!烧花庭的贞平肯走出来给人瞧了!那怎么能不看?”  我不迭道:“说得是,说得是。”    陈筹把人放开,我又喊道:“老力!”  老力无奈地回头,不抱希望地问:“能不能不去?”  我悠然道:“不能。”    比起茶寮布庄胭脂铺,烧花庭的趣味指数显然和它们不在一个阶层。何况刚刚那路人在属实不耐烦的情况下,其激动情绪还能那么有感染力,那就真的是大事情。    须知无论男人女人,都是向往美人的。    即便关录淑容貌不输,但恐怕在哪位大拿发明一面先进的镜子之前,这张脸只能给别人完整欣赏了。    还没进万昌街,人潮已经有了水泄不通之势。这叫我想起摩肩接踵的夜市步行街,果然古今人民都有同一等的娱乐精神。  我隐隐记起大学时,大学城有天来了个当红的女明星,彼时是个南方盛夏艳阳天,也是这样的人潮拥堵,室友拉着我横冲直撞,极尽敏捷,愣是没看上人家的一个衣角。    今日该不能,也是那般的倒霉。    车马停在街口,我正撩帘望着涌入的人群思索,对面一辆华丽丽的马车也停下了。其主人是个锦衣玉带的公子哥,比我果断多了,跳车就徒步往里边走。    我看傻了,半晌才怔怔问陈筹:“有钱人连点特权都没的?”  陈筹默了默,道:“公子,烧花庭这种地方,贞平这个级别的女乐,有时好些大人物也是高高捧着的。今日这样大张旗鼓,必定又闹什么不论贫富的幌子了。”    “你说得对。”我边答边跳车,“那我们也来。”  陈筹一惊,还没来得及拦,我已然大喇喇的双脚落地了。    我龇牙咧嘴地威胁:“你可不要坏我事,如今你是没地方告我的状的。老力看车,你跟我走。”    一条道沿着上去,就是烧花庭。    果真是人挤人,我把目光艰难地往人群里投,发现个个儿都仰着脖子向上看。我便也抬起了头。  二楼?不,二楼只有个大汉和几个相貌平平的小倌。再往上看……    我便看到了斜倚在屋脊上的月弯弯。    她似真的如一弯月,可望不可即地高高悬着,一如此时的众人仰视。桃花目,双燕眉,艳得正好,棱角也正好,与下面笑靥深深的鸨母小倌不同,月弯弯的特质不在于媚,而在于冷。  连那份冷艳都恰到好处地掐了分寸,她慵然在那处卧着,嘴角不愿勾起,眼神也散漫地落在别处。可就是不教人觉得她拒人千里,反而感到她是特地在那里等着你摘取的,她此时的遥远,只因她珍贵罢了。    不知觉间,我的兴味盈然,竟真的从看热闹转到了月弯弯这个人身上去。    底下小倌信手拨着琵琶,忽然附了一响鼓声,里外传遍,所有人竟都不自觉噤了声。    笑吟吟的鸨母玩着扇子,声音又软又媚,好听极了:“今日我们贞平姑娘,说要结识一位知己,做她的入幕之宾!”  有人起哄道:“哪种知己啊?哪种入幕之宾?”    围观的人禁不住笑起来,这问话有些下流,毕竟指点的是个女乐,肯不肯交出身子才是有些人的关注点。    鸨母一扬眉尖,指着那人笑骂:“机灵鬼!还有哪种?我们贞平姑娘可说了,入得她的幕,喂酒的喂酒,摸手的摸手,想玩儿什么,单看你打不打得动姑娘的心!”    人群又是一片哄声。  又有人喊道:“月弯弯姑娘!你想怎么挑哇?你瞧瞧我顺眼不顺眼?”    我也禁不住笑了,这就有点不自量力了,看那人浑身上下没一点家底,长得还粗鄙。月弯弯但凡不瞎,绝看不上他。    然而方才全程目光飘在别处的月弯弯,听见这话,忽然淡淡降下目光来,正眼看了那人好几秒,直看得他满脸痴相。    月弯弯勾唇道:“简单。你们写一个字给我,我喜欢的,就是我的情郎。”    众人霎那都有些失神,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哟,笑了。”    这是我看见月弯弯的第一个笑,纵使笑意完全没进到眼里去,但那唇角的轻轻一勾,就是无数人的怦然心动了。    我觉得她不是妖姬,是坠落的女神。    有人喊道:“写!我写!”    鸨母悠悠一眼望去,不慌不忙道:“诸位有意的,便从这里领一支竹片去,笔墨已备好了……”  眼见人潮登时向同一个方向涌去,鸨母话锋一转:“一根竹片,二十银刀。”    瞬间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需知五个银刀可以买一匹好马了,二十银刀拿去把妹已是奢侈,何况这么没谱的一根竹片!    忽然一位眼熟的公子哥儿得意道:“哦?那是不是,我买多少根也可?”    我眼熟的不是脸,是这身装扮,可不就是方才在街口给我了下车勇气的那一位。此时他这么一掀动,我竟然又莫名地跃跃欲试起来。    鸨母媚眼勾他:“那可不行!一根就是一根。姑娘她啊,非要看缘不可。”  那人哈哈大笑,身边便走出一位小厮去取竹片。    有他带头,气氛又高涨起来,前去的人接二连三,我对着陈筹感叹:“有钱人果然是有特权的。”  陈筹板着脸不理我。    我旁边有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也拿到了一支签,看见月弯弯时他显得格外激动,油光满面,此时焕发的容光却渐渐不好看了起来。    我好奇地探了个脑袋过去,猜测是不是他那根竹片被虫蛀了看给他气的,却听人一句嘀咕:“我……我不认字儿啊我……”    “噗。”我没忍住笑了出来,他那张哭丧脸转过来,瞪了我一眼,我忙道:“我也不认!”  “真的?”他狐疑,“那要是这竹片在你手上,你怎么办?”    我心道若是如此,我必然无论如何要试一试的,奈何我本不是个男人,中选率为零。然而看他一副想不通的心塞模样,我本着良好交流的心态,还是诚恳提示道:“就算不认字儿,起码街坊牌匾见过吧,看多了总写得出一两个吧?”    他连连摇头:“你没听见?月弯弯要找缘分,我往上头写个包子饺子,那那那她能看得上么?算了算了,哎,既然你这么说了,卖你要不要?”    我十分困惑地磨了磨牙:“二十银刀的竹片子你都说买就买,还在乎这点转手钱?”    他拍着肚子正色:“那当然,老祖宗的家训不能忘,钱可以花,但不能浪费!真不要?哎我跟你说吧,你也不用不好意思,男人喜欢男人、女人喜欢女人的事儿我又不是没听过,有啥大不了啊,喜欢就大胆上啊!”    我登时脸绿了起来。    他了然地瞥了我一眼:“我说姑娘,你真是我见过扮男装最不走心的,你要是有机会见着月弯弯好好跟她学学,听说这些女乐那张脸画的啊叫个神乎,想扮什么扮什么。”    我慎重想了想,问:“打个折吗?”    于是对话在友好喜悦地氛围中结束,陈筹一脸见鬼了地掏钱,我以八折价拿到了那根竹片,去前边要了支笔,回想我见过的匾额,果然包子饺子店深入人心,在眼前没完没了的晃。    幸好关府也有挂匾的优良传统,我不大会抓毛笔,复杂的字儿不敢贸然尝试,就从关著微的巷问堂里摘了个字形相对最简单的“问”字,握着笔杆划拉了出来。    小倌恭敬收下,递了个信物给我。    陈筹等在后面,无奈地道:“公子?咱们这是干什么?”  我道:“这不挺显然么?玩儿啊。说不定我就是月弯弯的有缘人。干嘛?心疼钱啦?”  “……”他艰难道,“不敢……”    想想我在关府的日子真的满打满算就剩两个月不到了,不挥霍一下钱财怎么对得起未来皇宫里的水深火热。    月弯弯捏着那一根根竹片闲闲看,有的一眼便扔,有的凝视许久,下头明明什么都晓不得,竟看得紧张起来。    我只顾拉着陈筹扯皮,忽然鼓又振了一声。  诸人望去,我亦如是。    鸨母笑道:“贞平姑娘已择好了签,‘曾’字,‘知’字,‘问’字,皆在姑娘心上!”    虽说不是没期待过中奖,然而真到此时,我竟是一个大愣。    陈筹仿佛察觉到了我周身气场,一脸“天了别吧不要啊”地看过来,眼神询问。    我干笑道:“是的,没错。你家公子就是这么有艳福。”  说罢拔腿向烧花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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