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无故看着我,露出一种奇怪的神情。    一种了然的神情。    我被看得有些烦躁,怎么显得我像是什么怨妇似的:“这女人不是我。”    我真是疯了,做什么和她聊。许是她太怪,把我也带僻了。一开始,也是秉着她这人直得很,指望她能说些特别的出来。    她道:“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  她想了想:“如果这女人是你,他才不会帮你救那危险中的男人呢。”    “……啊?”  这个“他”是卞征?柏无故怎么知道的?哦,她是卞征的未婚妻。    不对。未婚妻就知道了???    柏无故认真道:“你有一次去秋官府的时候,我也在那里,看见你进来了。虽然不知道你们谈了什么,但他最近在琢磨一件事,提到了有一位女子向他求助,我就知道是你。”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郁闷了半天:“……你常在他那里?”    不是说好的古人固执古人迂腐古人授受不亲的吗,原来未婚夫妻也可以这么黏腻的吗。    柏无故皱着眉想了一下,点了点头。    ……还真是诚实啊。    还不等我说什么,她突然又道:“不要相信他。”    我困惑地想问别相信谁,忽然脊背上莫名陡然窜起凉意,头皮发麻,脸色也僵硬起来,一字一句缓缓问:“卞征?”    她沉默不语地看着我,我有些气急:“你什么意思?”    她道:“你是著微的姐姐。我很喜欢她,所以我才告诉你。小心卞征。”    “他帮我!为什么我要小心他?小心在何处?他……他是图我什么了,还是蒙骗我了,谋害我了,你方不方便再明示那么一下?”    柏无故摇了摇头,转身离开。我非跟着她不可,可摇摇晃晃一路尾随回了小花朝的宴所,她也没再舍我一眼。    “小花朝”之后,我的心悸迟迟未去。    也不能说偏听偏信。但摸着良心说,卞征我又敢信多少。    翻开梳妆台最下面的匣子,我拿出一只狼面犀角扳指,套在手上一遍一遍挲着。狼的獠牙凶狠,我盯了一会儿,莫名开始思索卞征那枚新扳指是刻了个什么野兽畜生。    今儿靳沉沙当班,给我端了一碗陈皮山楂汤来。我心情不佳,接过舀了一勺,觉得酸味很刺激精神,顺口问道:“你做的?”    “是。上回买决明子给应植公子,结果管家误会了,以为您爱喝,又送来了。我加了山楂、陈皮、车前子……”    我正心不在焉听着,忽然一振,叫道:“决明!”    沉沙不明所以:“什么?”    “应决明!他好一阵没来了,我还觉得我们挺有交情的么。走,过府看看他。”    沉沙惊在原地:“什么?!”    我没理她,拾掇拾掇就走。    我其实不是去看应植的。我是去找他那位庶兄,应封应陆英。    非判个交情深浅,我与应封虽则算不上情谊笃厚,但也前后见了几回。我因从校场比箭那天起就对他另眼相看,一直多为客气,从不因嫡庶对他与应植有所殊视。    不过也仅限于此。应封没有应植活泼,委实不利于拉感情。    我这次专程找他,是看准了他的差事——应封也在宫禁之中当值,且是皇帝的近卫。    说白了就是身份更尊贵更高级的禁卫,对我来说和曾问差别不大,我有理由相信他或许知道什么内情。卞征自称不知的内情。    应植听我来意后,爽快地引了路,然后自己去附近晃悠。    应封是标准的武人身姿,站如松的那种,他一丝不苟地见过礼:“三小姐,别来无恙。”    我附和寒暄:“无恙。有茶吗?”    他平稳抬眼:“有,三小姐稍等……”    “不是,不用忙。”我拦他,“主要是想给你备着,怕你口干。是这样,我想问你一件事情。”    应封一贯持重的神情闪过一丝诧色。    我笑了笑:“是不是太直接了?我也觉得不够委婉。”    他摇头:“不会。费心去想托词没有意义,三小姐直说便是,应封知无不言。”    我倒没真指望他能知无不言,能有相关只言片语也可以了。  我勾起唇,定定抬眼:“听说宫里出了一件涉及许多禁卫性命的秘事,陆英知不知道?”    应封怔了一刹,问道:“三小姐如何得知?”    “有一位友人的友人,是做禁卫的,也卷在了里头。若你知情,能不能给我讲讲?”    应封迟疑片刻:“那三小姐的这位友人……的友人,现在?”    我讪笑:“不清楚,打听不着。反正就是没音踪,见不上,急死个人了不是?”    应封缓缓点头:“恕我直言,那他大概已经丧命了。”    我心里一咯噔:“怎么说?”    应封道:“此事我只知一半。宫中有一位丹夫人,三小姐听过吗?”    “只听过名号,不了解。”    “这位丹夫人以偷窃宝物的罪名,处置了一个叫珠词的宫女。据说珠词有一个做禁卫的同伙,帮她把宝物带出宫售卖,丹夫人逼供不得,便用熔化的金水灌入珠词的眼睛,此刑称之为‘开金门’。”    我设想了一下那个情景,顿觉毛骨悚然。    应封继续道:“珠词自然是死了。丹夫人将她的尸首用细木桩钉于禁卫巡视经过的甬道口,以此警告那个同伙的禁卫。”    我骇然道:“她这么做,岂不是闹的人尽皆知?”    应封无奈道:“丹夫人行止向来如此,陛下也曾严禁宫侍议论丹夫人。姑母从前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知珠词一事后觉得实在过火,去寻丹夫人。”    他的姑母就是应皇后了。应封说到此,还尴尬了一下:“她们话不投机,姑母气得举起手要打丹夫人,丹夫人却说了一句:‘这一巴掌下来,你可想好了。’”    我咂舌:“这……”    “姑母后来懊悔得很,说自己当时给她冷不防唬住了,还真没打下去。事后想起来怄得厉害,活活气病了。”    我想起上次见应后时她那个脸色,差点笑出来,死死憋住,清咳道:“后来呢?”    应封神色肃然起来:“后来,珠词的那个同伙大概是气昏了头,行刺丹夫人。结果自然也是死了,但与他同一班的禁卫,也被丹夫人当场处死。”    我问:“为何?”    应封道:“那行刺的禁卫突然离队,同班者却不阻止也不知其去向。非要说罪名,就是这个了。”    “那,然后呢?”    “当时在场的还有另一班禁卫,他们在行刺时赶来保护丹夫人,具体事态如何,有无伤亡,我不清楚。”    我理了理头绪,大概明白了:曾问就是这护驾的人中的一个。    应封道:“之后的事我就不知道了。但整整一班禁卫横死,这些人的家境虽不够权势滔天,但也并非贫贱之民。以我的了解,这种事至今还没有闹大,只能是镇压了。镇压的关键,就是在场的人。所以……”    他同情地看了我一眼,缄口。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认为我说的那个朋友的朋友必然被灭口了。但我知道曾问还活着,不过这又是牵涉卞征的另一件事,我便不跟他说了。    问题在于,我能从应封告诉我的这段前情里知道什么。    我问道:“你还知道别的什么吗?比如那时在场的人的去向?”    应封摇头。    那么后来和铉问审的事,只能由我自己琢磨了。  和铉为何知情,为何非要问审,卞征提供给曾问的生机又到底需要他牺牲什么。    谢过应封,我重把应植喊回来,陪我走到府门口。    路上,我状似无意:“决明兄。”    应植道:“……三小姐,你再这么叫我,我要告状了。”    “跟谁告?我们著微?你看她理你吗。”    “……”    “决明兄,你知道和铉吗。”    应植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知道。他怎么了?”    “就是,无意中听到这个名字。好奇而已。他什么人?”    应植想了想:“我们一般叫他和先生,因为他是传道讲学的那种人你知道吗,有很多门生追随,挺了不起的。”    我理解了一下:“教书的夫子?”    应植哑然失笑:“不是。和先生开创了和派学说,门生遍及天下,如今留在寿京施行他的政见。和先生主张‘贱物欲而惜人命’,二者缺一不可,听说有他在,这两年秋官狱少斩了不少人,都改判活罪了。”    我垂眼,不动声色把“惜人命”多念了两遍。  一个执意问审冤狱的人,给我最主观的印象的确是惜人命。    我假笑道:“原来如此。”    辞别应植后,我一个人慢慢地、不停地想,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卞征的意思很明白,他想要曾问修改供词,来应对审问的和铉。    换句话说,卞征希望达到的结果,与和铉相悖。    那么如果和铉是要为那些被平白下狱、还有之前被无辜杀死的禁卫伸张正义,倘若他成功,利益受损最大的人是……    我猛地抬头,瞳孔陡然放大,一阵冷麻从头顶贯通全身直冲足底,艳阳之下,有如置身雪地冰窟。    丹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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