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谷雨今天宿舍值日,所以晚了一些。她走到高三楼下的走廊里,路过公告栏时,特意停了下来。目光专注。走廊里的晨风微凉,掀起她的校服衣角,翻卷起一个恰好的弧度。  通报批评那一栏上,用白板水笔写着几个名字。  其中有一个就是尚澄。  高三了,大家都很赶时间。尽管现在离上课正式铃声还有二十分钟,可是四下已经没有什么学生,教学楼里已经传来了郎朗书声。如果她今天不是起得晚又加上做值日,林谷雨现在也该是坐在教室里了。  她瞟了一眼四周,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用手指刮了刮那两个字。  墨水干了以后,很容易就被刮下来。  然而,她还没有刮完,便徒然把手收了回来,林谷雨的指甲缝里以及食指指肚上都残存了黑色的墨水痕迹。  她用手指抠着校服的拉链,抬头看着公告栏上的其他内容,什么眼保健操的情况啦,什么广播体操的出勤人数啦……然而她的耳朵竖得发直――  女人敏锐的直觉来得几乎毫无道理。  即使林谷雨没有回头,依然分辨了出来。  “明天就是星期六了。”  “对啊,我们找个地方嗨皮一下吧,嗯,尚澄?”  林谷雨背对着那些人,然后,她听到――  一个毫不在意的懒洋洋的声音在耳际划过:“你们挑地方就行,我请客。”  “这可是你说的。”  “行啊,我一会儿就找地方,有人请客就是好啊……”  一行人两三步就走到了西边的楼梯,慢悠悠地走上去。姗姗来迟,懒散不羁。  林谷雨所就读的这一所高中是重点中学,开设有普通班和重点班。重点班占据着学校好的师资,好的学习地段,比如这栋教学楼的东面。而西面是普通班学生的教室。这栋教学楼被设计成环绕的形状,教室与教室相对。东西两侧之间仿佛设有无形的界限,隔岸相望。  一秒,两秒。  她没有多想,就跟上在那三个男生的身后。  林谷雨前面的那三个男生,人高腿长的,却走得格外慢悠。中间的那个人,穿着黑色的卫衣,头上罩着帽子,身形清瘦。他处在嘻嘻哈哈的其他两个人之间,只是时有时无地答应着。  林谷雨低头,看着那双穿着运动鞋的脚,抬起左边,抬起右边,左边,右边……  她一面看着,一边注意楼梯拐弯处的楼层。三楼,她快到了。  几乎是下意识地抬头。  那三个男生正好拐上了四楼的楼梯。穿过上下两层的楼梯扶手,骤不及防地,四目相对。  卫衣的帽子很大。从帽子的边沿里窥探的是一对像上等的黑曜石一样的眼睛。  林谷雨爬着楼梯,目光却定定地看了对方两秒,然后若无其事地收回。抵达三楼,从西边走到东边。  尚澄在四楼的拐弯处停了一下,回头看穿着肥大校服的女生走到东边的教室。他的嘴角勾了一抹不屑,原来是好学生。  “怎么了,尚澄?”旁边的王旭问。  “没什么。”他淡淡地答到。  “赶紧上去吧,小丽发现我们迟到又要给我们上思想政治课了。”王旭说。  尚澄呵地笑了笑。他们班的班主任是个教英语的老师,整天整得和个十八岁的少女一样撑着一把蕾丝小伞一扭一扭的,因为她名字里有个“丽”字,所以班里的人私底下叫她小丽。  “嗯。”尚澄应了一声。  三人便走了上去。  ――  林谷雨绕到东侧的教室,已经都坐满了人,耳边充斥着读书声。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后看了看讲台旁边的倒计时――距离高考还有295天。林谷雨瞟了一眼西边,那是和紧凑的节奏完全不同的懒散。她微微有些怔愣。  三中是一所寄宿制学校,当然也有不住校的。就好比林谷雨的同桌,徐美霁。  她刚刚拿出课本为早读准备。  徐美霁用胳膊肘捅了捅林谷雨问:“你今天怎么那么晚?”  “只是起来有点晚,再加上做值日。”林谷雨说着做了一个习惯抚额头的动作。  “哦,对了,我……”  徐美霁还想说什么,林谷雨打断道:“下课再说吧。”  果然,她说完这句话,上课的铃声就响了起来。原本只是低低的读书声随着上课铃声也放开声来了。    ――  下课后。  “明天星期六晚上和我去书店买几本复习资料吧。”徐美霁说。  寄宿制的学校,星期六的晚上以及星期天的下午不安排课程是可以自由活动的。  林谷雨想起她昨天收到小姑让她回去的短信,于是推辞道:“我明晚得回家拿点东西。”  “啊?”徐美霁不由得失望,“这样子啊,那我只能一个人去了。”  “嗯,抱歉了。”林谷雨的声音细哑,很有特点。她长得消瘦,一只手撑着尖尖的下巴看出窗外。  东,西。  高三分文理后就不再接触地理,可是,林谷雨记得地球的自转和公转都是自西向东。  最东的阳光终会翻山越岭抵达最西的暗区。  ――  星期六晚上。  林谷雨打开门看到林茜时很平静地侧了身让她进去。  林茜轻挑了下巴昂首挺胸地踩着高跟鞋自顾自地走进屋子里。“怎么,看到我,这种表情?”说着,她走到沙发上优雅地坐下来。  “没有。”林谷雨说。  对方冷冷地笑了笑,像是不相信一样:“给你送钱还给我摆这种面无表情的样子。”  林谷雨不说话,是了,她是一文不名。可是,犹豫――再开口时,声音清冷:“小姑,我问你,你到底有没有插足别人的婚姻?”  啪――  林茜猛地站起来一巴掌挥在林谷雨脸上,脸上的怒气隐隐可见,她冷冷地说道:“你也这么说我?”林茜说着有些发抖,“你凭什么?你有什么资格来评论我?”  林谷雨的脸微微侧着,刚才的那一巴掌让她脸上火辣辣地疼。眼睛里透明的液体不停地在打转,一口气梗在心头,垂在两侧的手忍不住地握成了拳头。  是,她没那个资格。  “这里有一张卡,密码是你的生日,里面的钱够你用一个学期的。”林茜平复了一下心情,从Hermes包包里取出一张信用卡,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  林茜晲了一眼一动不动呆滞的林谷雨轻哼:“你要是清高,有本事那就别用。”  林谷雨僵硬地站在原地,嘴唇紧闭着。  等林茜走过她的身边,她听着身后的高跟鞋声音一步一步地作响。直到林茜拉开门的那一刻,林谷雨才挣扎着开口说道:“小姑,我已经完全忘记你以前长什么样子了。”  林谷雨的声音轻飘飘的,落在林茜耳朵里不由得让她身形一震。  林茜的脸已经和林谷雨记忆中的完全不一样。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那如果眼睛都造了假,那么,要透过什么才能看到那个人的内心深处?  林茜的嘴唇一张一合,到最后发现她竟然说不出一个字,于是放弃地把门给合上了。  盛夏,傍晚。  从窗□□进来的光束是橘黄色的。  林谷雨木然地坐下来,她脸上依然遗留着麻麻的感觉,一双眼睛盯着茶几上的信用卡发呆。  林谷雨出生于普通工薪家庭。中国每年车祸死亡人数在十万左右。她刚上小学五年级那年,她的父母出了车祸。她那天在学校听到消息当场就摊软地跪了下来,怎么形容,像一座大厦轰然倒地,滚滚尘土几乎要把人湮灭。  她走在医院的走廊里,恍惚。身边走过护士,病人。  直到一个女人从身后轻轻地拍了一下她。她回头看到在走廊里明暗交错的界限,那里站着――  林茜,她的小姑。  是的,她的小姑终于来了。她一见到小姑,呆滞的眼神中才有了一丝安慰。按照她那么小的年纪,真不知道怎么处理这样的事情。    两个人焦急地等在手术室门前。目光死死地盯着“手术中”的字眼。  医院这种地方,最多的表情就是面无表情,再多的阳光也驱赶不走阴冷。蓝色医用口罩下的唇永远是紧闭成一条线。在空气中的消毒水气味里是对立的希望和绝望。  终于,手术门打开了――  林谷雨的爸爸送去医院的路上时已经没有了生命迹象,医生也只是象征性地做了一些拯救措施,而她的妈妈最后也是抢救无效。  “我们尽力了,家属节哀顺变。”  她一听到消息,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从小安静惯了,好像就没有喧嚣的那个技能,可是这样睁着空洞的眼睛无声无息地掉眼泪比起嚎啕大哭更让人不安。  然而,林茜却无法安慰。怎么说?没事的?这也太过苍白了。  林谷雨坐在医院里的椅子上,金属的钢板带着特有的冰凉。她身上渗出的细汗又徒然被一阵晚风吹得收了回去。哭太久了,眼皮涩得已经不会动了一般。确切地说是她整个人都不会动弹了。  她的手里捏着医院出据的死亡证明,呆呆的。一个活生生的人,居然说没有就没有了。  林茜在不远处打电话和火化场联系。“林携,年龄36岁……”林谷雨还没有满十八岁,家里已经没有其他人,一切只能由她这个亲妹妹来处理。她的声音因为哭过不用刻意压低都显得格外低沉。林茜一边在通电话一边观察林谷雨,直到电话说完她在远处站了一下才走过去。她站着,林谷雨坐着,居高而下的角度能看到林谷雨的发旋。  欲言又止。  成人早已看多了生离死别。  “小姑,他们真的死了吗?”她喃喃地问。林谷雨仍然觉得像是在做梦一样。一个有血有肉立体的人怎么只剩了死亡通知书。  她抬头看着林茜。惨白的脸,红肿的眼,发哑的声音。  林茜不由得心疼,她坐到林谷雨身边抱住这个小姑娘。“我养你,以后,我养你。”  ……  这是林谷雨第一次如此直面死亡。家属跟着尸体运到殡仪馆,提交验死亡证明,选购骨灰盒,领取火葬证,办好交款等项手续。……哭到已经不会在哭,神经都已经麻木。  最后,她的爸爸妈妈成了骨灰堂里的一张照片,一盒粉末,一个龛位。林谷雨抬头看到林茜流线型的黑发以及安慰的轻抿的嘴角。  ……  像是记忆出了差错一般,现实与过去的拉锯战之间逐渐浮现出来的林茜的脸,和现在完全不一样。  林谷雨合上眼帘,重重地深吸一口向身后的沙发靠过去。  呵,她的小姑变丑了。  食指指甲刮着信用卡上的凹凸不平的数字。  林谷雨觉得,她这辈子最犯贱的就是一边抗拒着,一边接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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