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被拽落着,从山头迅速沉没,只余下镶边的云霞。湖面起了大团大团的雾气,模糊了燕原泽的波光。  湖中游曳,偷偷躲在一块大石头底下偷听着两人说话的晏清看到鱼线陡坠,鱼竿顺着石崖滑落下来,倒是商山君遇险,想也不想便从水面冒了出来。  听闻她这一声惊呼的赵嘉目光投来,正好看到一幅浑然天成的昳丽画卷。  素衣裹身,雪肌如玉,乌压压的黑发挽作双环髻,发顶那一抔清水自上而下,划过幽深的眼窝,小巧瑶鼻,束缎脖颈。一滴一滴,隐没在从衣底透出来的朱红色抱腹里。  她神情慌张,丝毫不顾得还有旁人,兀自从水里探出身来,一遍一遍叫着师父。没有得到回应,索性就这样出了水,赤足上岸,摸到商山君已经冰透的手,扑通跪在地上,哇的大声哭了出来。  赵嘉自她出水起,便将目光挪开,独自望着水远烟濛处,神情浮上几分怅惘。  静站到天色黑透,几颗透亮的星辰一点一点亮出来,他听着丝毫没有减小,反而越来越大的哭声,出声打断:“你是晏清?我有话问你。”  晏清伏在商山君竹椅边,一遍一遍埋着他冰透的手,只觉万念俱灰,还带着哭音厉声说:“我管你是谁,你要吊唁我师父明日再来,我没有地方给你住。”  “……”赵嘉深深吸一口气,冷冷道:“我是赵嘉。”  “赵嘉也没用!还不速去,要劳我驱赶么?”  赵嘉直欲拂袖而去,只是心中惦念着商山君说的奇书,只得生生忍住,留在湖畔等候。  这一站,就是大半夜。  月上中天,寒鸦绕树哀鸣,万千星子挂上夜幕,断崖那处,一老一少皆被薄雾笼着,晏清哭累了,嗓子哑了,便靠在商山君的膝头,喃喃自语着断断续续、毫无章法的话。  她自出生起便被商山君收养,无父无母,幸得他抚育长大。商山君擅作画,收养她时已过花甲之年,精力不济,偶得一副画作,都叫脚夫拿去城里换钱,再取粮油回来。隔着几年的光景,也要为她买些布,裁制衣衫。  山下的草庐里,商山君除去垂钓的时间,便教着她读书、写字、画画。山中日子虽然清苦,也算是无忧无虑。这一遭如天崩地裂,此后便失去了唯一的依靠,让她哀伤之余,也生出万分忧惧,惶然不知该如何应对。  晏清摸着那只被布袍裹着,依旧透出深深寒凉的手臂,身上也一阵一阵打起冷颤,蜷缩到了一处。  天色将明时,赵嘉过来查探,发现她已枕着商山君的膝盖睡了过去,纵在梦中也瑟瑟发着抖,身上的衣裳被夜风风干,却起不到御寒之用。  赵嘉推了推她,问:“你衣裳在何处?”  晏清迷迷糊糊指着岸边一处道:“那里,压在石头下。”  赵嘉便去取衣,覆她身上。晏清经暖意萦绕,终于不再发抖,睡沉了。  晏清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身下是冰凉的石块,脖颈脑仁一阵阵发疼,偶然苏醒,见一清矍的淡蓝色背影不远不近的站着,在他身前,燕原泽波澜不惊,透出沉静的深蓝色。她回想这人是谁,还未想起来,又昏昏然睡了过去,再次睁眼是被眼皮的刺痛灼醒,幽静的蓝变作了满天匝地的红,朝阳初起,朝霞如黼黻,辉光穿破了一夜深不见底的浓雾。  昨夜的回忆窜入脑海,她猛地翻身做起来,却发现身旁空空荡荡,商山君的尸首已经不见了。  晏清披着衣裳站起来,茫然四顾,伫立片刻,跌跌撞撞往草庐走。才走出不远,正见赵嘉牵着马自山中出来,他的身后跟随着四五个武士打扮的人,一色劲装,佩雕弓,戴银箭壶,弯刀褠裤马靴,装扮有些像北方的羯奴。  此时的赵嘉一夜未眠,比起昨日初见时倦怠许多,眼底一片淡淡青灰,老远扫到晏清,先开口道:“商山君的后事我已经代为料理了,葬在草庐后,你可前往祭拜。”  经了一宿,晏清已平静一些,知道天热等不得,通红着眼,向赵嘉道了谢。  赵嘉便又问道:“商山君有几位高徒?”  晏清又是一阵鼻酸,道:“师父平生不喜传道受业,只我一个。”  赵嘉颔首,状似不经意又问:“那、商山书是何物?”  晏清睫毛一颤,抬起眼来,见他正打量着自己,此人天生一副笑唇,唇角总带三分笑意,状似和善,却莫名叫人瞧着心底发憷。  “今日必有贵客来,若我能待客,我就亲自待。若我不能,晏清要记得,将《商山书》双手奉上,送他出山去。”  昨日晨起,拎着渔具出门的师父忽然折返回来,对着她再三叮嘱,并让她重复这句话说了几道,才放心出门去。  她默默揉搓着衣摆一角,回视相问:“你要《商山书》做什么?”  赵嘉答得毫不避讳:“赠与我贤客,助我复北平疆。”  晏清心里忽然生出不虞,《商山书》乃是师父毕生之所学,心血之所在,集“形势”“权谋”“纵横”三家兵法于一体,她虽不爱读,却也知道字字珠玑,价值连城。师父有一友人曾道:“得此书可安天下。”  今日师父有言在先,这样的宝贝,赠赵嘉也就罢了,而他竟还要将此书再转赠别人。  一个微小的念头从心里掠过,似乎只是骤然袭来,又好像是被赵嘉怀疑的目光所激,让她忽然心跳疾快。  他是大名鼎鼎的赵嘉——靖国第一名门望族最年轻的掌舵者、堪堪而立之年便身居宰辅之位、兼具气吞万里之志。  晏清曾在茶亭里听人说过,在他家中作等级最低的门客,都可衣绫罗,车青牛,享两仆,月有万钱。  商山书、商山书……  晏清在心底默默的念着,呼吸急促起来。  脑海中师父的友人在说“得此书可安天下。”  师父说:“还需得其时,得其主。”  算是替此物先考量一下它的主人?也可让师父安心。  在自己几欲跳出来的心跳声中,晏清听见自己说:“《商山书》就是……我,我就是《商山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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