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泱未料得听到这样一句话,忍不住抬起眼来细细打量了她一阵,火光的映照下,晏清神情宁静,专注于笔下的尺寸之间,似乎浑然不觉此去的丹阳乃是刀山火海一般的所在。  北方夏国虎视眈眈,隔江相望,顾衍之性情暴烈,喜怒无常,又有北关施压,付氏一族暗潮涌动,几成博弈的死地。  而眼前的下一任丹阳郡守,与其说是成竹在胸,不如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晏清觉察到他异样的目光,抬起眼来,眼风扫过他面上,轻轻说了一句:“你忧虑什么,竭虑匡社稷,谈笑定乾坤,你我读书一场,求的不就是这个么?难得一个好机会,高兴点。”  卫泱笑道:“一将功成万骨枯,自古以来,多是枯骨,不见名将。”  晏清咂摸他这话颇有些消极的味道,下意识便看向他那只已很不灵便的右手,心头一凛,正待说些什么鼓舞这个唯一部下的士气,就见他随便往草垛上一靠,掏出一本书读了起来。  便问:“什么书?”  卫泱答:“江都名门考”  晏清讶然:“还有这样的书?讲什么的。”  卫泱脸埋在书下,一字一句念道:“第一回,赵氏秘闻,帝女寄芳心,襄王杳无音。”  “……”晏清问道:“卫……卫大才子,你当日在三寸斋里说起这几个世家,如数家珍,莫非就是靠的它?”  卫泱声音懒洋洋:“可不是,这书里连赵嘉几岁丧母,几岁丧父,几岁求学都有,你看不看?”  “……不看。”  晏清低下头看看自己稿上密密麻麻的河防水利记录,再看看卫泱的惫怠模样,许久许久,问了一句:“我管你的俸禄么?”  卫泱沉思片刻,认真道:“不止,你还管我的命。”  两人说话期间,忽见路边一列火光闪耀,从田垄之间走来,一直在附近查看的江如练闪身过来,对两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卫泱与晏清对视一眼,皆生出些不妙的猜想来。  这一列人,观其形容,像军列。然而却并不是丹阳府兵。  此处已经是丹阳的地界,难道是北关军?或者是夏国胡儿的斥候?  晏清与卫泱屏气凝神,待这一群人走近了,才发现原来竟然一列僧兵,身着布衣,头上无发,手持棍耒,行动齐整,步履一致,生出些杀气腾腾之感。  僧兵没有停留下来,从他们前方不远处路过,往北方去了。  待他们走远,晏清问江如练:“附近有大的庙宇?”  江如练道:“十里外碧城山上有莲花寺,在扶汀县里,香火鼎盛,僧众上千。”  晏清听了心里惊异万分,她出身青州,青州也有佛寺,但绝没有丹阳这样大的规模。一个寺庙拥有上千僧众,要养活这么多僧人,非数百亩e地不行。  而且那些僧兵都是青壮年,僧人不服徭役,不纳人丁税,若是这样的庙宇多几家,怎么禁得起这么耗?   卫泱见晏清默默不语,轻声道:“我们明日装作香客,去莲花寺一探?”  晏清点头赞同。  待真的到了莲花寺,晏清方明了,庙宇之泛滥竟至于斯。扶汀属地丹阳,在丹阳郡东南方,临海更近些,是个不大的县。去碧城山的路上,一路曲曲折折,竟就有大小庙宇三座。  这些庙宇各有私地,拥僧兵,宝刹恰似小城,林立分据。  莲花寺是扶汀最大的寺庙,远远望去,金朱一片覆于碧城山间,远远传来僧人修习的梵音,巍峨宝阙,翼然云端。  碧城山是沧南地区少见的高山险峰,登山之路崎岖陡峭,晏清骑在驴背上,驴蹄子滴滴答答,走得悠悠缓缓。  晏清上任之日临近,这一日心情急切,忍不住问卫泱:“你这驴能否走快些?”  卫泱在一旁步行,笑道:“是你沉,换我上去,它必能健步如飞。”  晏清脸色霎时间黑如锅底。  江如练插话道:“小夫人,不如我背你?我走的快。”  晏清婉拒了,挽起缰绳,伸手往驴屁股上拍了拍:“卫先生这是抱怨油水不好,待我赴任,必加俸加米,你就不轻了。”  卫泱只笑,不再多言。  三人行了半日,在山间一座茶棚歇脚。扶汀盛产槐树,现在虽已是秋季,仍有槐叶冷淘售卖,冰凉解暑。  店家乃是一耄耋老者,招呼着客人,将细弱游丝的翠面湃在水中,再捞起来。茶水也是当地的槐花茶。这小小一个茶棚,香客来往不绝,生意竟也不错。  隔壁一桌是一个妇人,怀中抱着一个小孩儿,手边还牵着一个,手上也无礼佛之物。晏清好奇,便问道:“这位大姐,上山礼佛去?”  妇人摇摇头,摸索着大儿子的头顶,道:“家里实在养不活了,送庙里去。”  晏清一怔,又问:“两个儿子都送庙里?”  妇人叹口气:“是啊,家里地少,现在世道又不好。他们侍奉佛祖,好歹能保一世平安,有口饭吃。”  晏清听在耳里,心情愈发沉重。她一路而来,观丹阳地势,北高南低,土地并不贫瘠,又有洙水灌溉之利,本以为粮仓丰足,赋税不忧。没想到丹阳当地佛寺的泛滥竟到了这个地步,土地和人丁都往寺庙去了,再富足的地方也耗不起。  更何况丹阳乃是兵家重镇,四战之地,丹阳府兵征战颇勤,连年损耗。  靖国又多遭战祸,百姓忧虑,不肯靠北临夏国居住,谢玄亭送来的籍册之中所录,五年前丹阳尚有三十万户,去年已经减到了二十八万。  依现在这个情况,恐怕今年减得会更厉害,不知多少流到南方,又有多少流入寺庙。  接下来的路,晏清留意多看了看,发现带着孩儿来投靠的竟不在少数。  日落时分,三人方抵莲花寺,只得歇在其中。与他们在禅房里比邻而居的乃是一老妇,闲聊得知,也是从前扶汀的富户,家中有三个儿子,十年前接连战死。只得靠着念经修行,寥以度日。  闲聊之时,天色渐渐暗去了,寺庙里开始撞钟,老妇持着念珠,合上眼睛,念了句什么,就自去了。  院落中留晏清一人独坐,钟还在敲,在佛院听来格外响,一下一下如击在心里。  三日之后,她将赶去郡府赴任,正式接过付子华手中的重担,当丹阳郡五县地方数百里的父母官。  累日步行,一路看来,丹阳郡守之难,并不仅仅只在世家倾轧里。  还难在,这是一片流民之地,多是从北方迁来,饱经战乱,虽然暂时有栖身之所,却依旧时时可能流离失所。  所以黎民多苦,佛寺在丹阳最多,也最盛。  晏清铺开纸,蘸了墨,想给赵嘉汇报这一路所见所闻。笔端游移了许久,写出三个字“陈弊书”,眉头紧锁,又重重搁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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