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都,十月二十日,月渐缺小。  不粗不细的一轮勾勒在兰皋山头,行云流动,光影交替,播撒在万千檐廊院落之间。离赵府最近的一个寺庙是须弥寺,高高竖起的一塔名娑婆塔,十重高,内藏着古佛国高僧的佛指骨,千百年来,依旧作拈花之相。  传说观之修行,心能生三千世界浮图观想,能净五蕴六识,得悟菩提境。  因藏着佛骨,须弥寺每年都要举行一次名为“光明灯”的大型法会,供奉佛骨,开坛讲经,三日不歇。  此刻须弥寺中正有梵音传来,便是在开阔的丹凤台上,也能听得断断续续,如丝如雾,虽听不真切,去也无法忽略。  时正逢江都的秋燥,虽然夜深,仍有娥儿轻轻打着扇子,将幽微的沉水香送开,也给靠在画石紫檀榻上休息的赵嘉送去细细的凉风。  屋里静极了,程江正在回话,一条一条,仔细说着他去雍州这些日子家中的大事,包括给晏清准备的聘礼、送去给赵徽的礼品、例行送去给怀安王的礼品……赵嘉双目阖着,靠在雕丝填香象牙引枕上,似乎听着,又似乎已经睡着了。  程江说着说着,声音也渐渐放低放小,便有一个极有眼色的侍女轻手轻脚的走过去,将陈至一侧的绒毯轻轻展开,尚未覆上去,赵嘉双目已睁,其间清光凛凛,毫无困意,轻斥:“下去”  又对程江说:“这些事,你叫阿如来禀。”  程江小心翼翼道:“如夫人这些日子不在府中。”  赵嘉略感讶异:“她竟然不在?去哪儿了。”  “这些日子须弥寺作光明灯会,如夫人斋戒念经,吃住在寺里,明日方回”  赵嘉重复了一遍“须弥寺”。  程江听他语气有异,抬起眼看,却见他盯着一物出神——那是架上的一个水晶罩,打磨得光洁异常,点缀以宝石、珍珠、黄金、琉璃。其中一个精巧的黄金座上,放着晶黄色的一截物品。  正是须弥寺传说中价值连城,天下再也难寻的古佛指骨。  程江见多识广,自然认得出来,当下便是低低的一声惊呼,心中掀起惊涛骇浪:本应该出现在光明灯会上的须弥寺镇寺之宝,中土佛教万人敬仰的圣物中的圣物,怎会出现在丹凤台上。  赵嘉嘴角浮起一丝微微的笑意,似在解答他心中所惑:“此物很稀罕,是须弥寺大和尚摩诃迦罗亲自送来的。”  程江听得心中直犯嘀咕,万千惑虑涌上心头,却不敢问。  赵嘉性情乖僻,喜怒无常,待下严苛,便是程江这样贴身伺候他多年的仆童依旧摸不透他的性子,侍奉之时唯俸着一条——不多听、不多问、不多言。  然而这日赵嘉似乎心情颇佳,不仅说了这佛指骨的来头,还反问程江:“你知道大光明灯法会,摩诃迦罗为什么舍了百千僧众信徒,独独将此物赠与我么?”  程江愣愣的摇摇头,见赵嘉含笑盯着他,舌头一转抖了个激灵:“主公龙章凤姿,莫非大和尚认你是佛陀转世?”  赵嘉失笑道:“怎么会,摩诃迦罗只会当我是魔波旬,佛法末世,我来扰乱他们,收他们的地,烧他们的典籍,强迫他们的僧众还俗。故而度我一个,抵过度化千千万万的众生。”赵嘉一面说,一面起身走到那佛指骨前,金黄色的底座上嵌着一块剔透的宝石,倒映赵嘉的眉眼,其间已蕴着微微的怒色。  程江倒吸了一口气,不敢接话,默默垂下头。  赵嘉自顾自的出了一会儿神,便将这危险的话题带过,问程江:“小夫人可曾来信给我?”  “……”  程江才松口气,心口又是一紧。  晏清前去丹阳赴任已经十天,听说带走了她的聘礼,如夫人给赵徽准备的礼品,宝马香车的走到半途,便撇下一大队人马,带着那穷酸士子卫泱走得没影。  数日前,她在沧阳正式接任,据说当日就又先去了付氏的家宴。  再者,一去十日,杳然天地间,一封家书都没有。  只有江如练还会偶尔会发点“平安”、“缺钱”之类的消息回来给如夫人……  程江不由得捏了把汗,心里早不知怎么埋怨他这个主公了,年过三十,无妻无妾,好不容易“老来逢春”,怎么也不考究家世人品,选了这么一个主儿。  想是如此想,埋怨的话也不敢说出来,程江硬着头皮答道:“小夫人……不曾来信。”  赵嘉有些纳罕:“她不是几天前就该到任了?”  “是……算起来到任也有几日了。”  赵嘉皱眉:“究竟是哪一日到的任?”  程江听他语气逐渐严厉,忙在心里估着算了一算,猛然想起来那日江如练说晏清赴付氏宴席时是月圆之夜,脱口道“十、十六日。”  赵嘉迟疑了一下;“从前顾衍之的信,都是几日到的?”  程江答道“左司马从江都送来军情快件,都是两日即抵。”  赵嘉沉吟良久:“若是不走丹阳府,从郡府送来呢?付子华的信多久到?”  付子华哪敢给您老人家写信?!  程江没有直接回答,委婉道:“从前卢郡守若有要事上奏,让郡里的官邮加急,也是两日即可到。”  赵嘉不说话了。  程江估摸着他这会儿应当在算日子,今日二十日,离小夫人正式上任已经过去了四天,若有心要送信,早都来第二遭了。  程江霎时间觉得站在这里如立刀尖之上,芒刺在背,正浑身不舒服之际,忽然听到外面有人通报——  “主公,丹阳急件”  这一声对程江来说不啻仙乐,比外头的梵音低唱都要美妙许多,程江喜笑颜开,道:“这是小夫人的家书来了。”  赵嘉瞥了他一眼:“呈上来”  程江去外头一会儿,双手捧着一封帖子,毕恭毕敬的递上来。赵嘉接过,去了其上的红封,展开一看,一大篇潇洒淋漓的谢玄亭手书映入眼帘。  程江看到一眼,只觉得谢先生那一手从前怎么看怎么风流俊逸的字,此时却挤在一起,显得无比碍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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