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渚一夜,曾经鳞次而列,疏密错落的屋檐静悄悄沐浴在月华之下。灯火依稀,从孤鸾亭放眼望去,一两家亮灯的房屋似浮在息泽上,缥缈不定,真正的十室九空。  兰渚并不算兵家重镇,却在六十年内数易其主,靖、夏、还有许多诸如秦、赵、越之类数不胜数的割据势力,皆如泡沫一般顷刻就倾覆在浩浩荡荡的乱世之中,留下一片千疮百孔的城池。  一路从南门而进,过西门,上孤鸾亭。  仿若穿行过巨大的废墟——  护城河上,锁链破败,已生了锈。  城墙多有坍塌,无人修筑,杂草便自墙缝之间长出来,郁郁葱葱。  街道上一个行人也没有,凡有细细脚步人语响,挨近了又杳然无踪,竟不知是人是鬼。  然而这一切都没有孤鸾山下的石刻崖带给晏清的冲击大。  “登孤鸾之险隘兮,录阴阳与春秋”,故土的兰渚是挂在沧南名士口里第一等的风雅所在,孤鸾山上的石刻崖上镌刻了许多名家的诗篇、书法、印鉴、雕塑,经年累月,是为不可挪动的传世珍宝,是许多文人雅士此生必要瞻仰的境界。  行至石刻崖前,只见远远的一壁黑黄,落石碎地,精巧的雕像或少了头,或是断了手,优美的字迹被损毁,惊人的石画被熏黑,草木零落,狼狈不堪。  就连赵望予这样的粗人,见此境地都由不得叹:“可惜了,好好的一个兰渚城,被糟践得不像话。”  晏清移过火把,细细窥看着壁上的字迹,指尖划过模糊不清的表面,依稀辩得一点残存的游龙大字,温火慢炖一样的五内此时似被添了数道柴火,忍不住愤愤道:“胡儿欺人何甚。”  赵望予却道:“斯荒夷蛮族,不通文字,不识经纶,唯知拉弓射箭,走马飞鹰。这一壁兰渚石刻,你视为珍宝,彼以为糟糠,实在不怪胡儿,怪只怪我大靖无力,守不住祖宗基业,只得放任胡羯横行,戮我生民,逐我衣冠,毁我典籍,烧我文章。”  晏清不料他竟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不由得转过头多看了两眼,赵望予一手举着火,照得面上疤痕尽显,神情哀凉,目光却坚定无波。  细细咀嚼一番,赵望予说的很在理,晏清道:“你这番见识,倒让我刮目相看。”  赵望予嘴角微牵,目光斜过来:“晏姑娘真当我莽夫不成,赵氏断没有这样的。我从前跟着叔父北拒夏国时,深恨胡儿,也曾说过这样的话。叔父却斥我:一味怨天尤人,失儿郎风范,更失靖人风骨。我转头想一想,此话正是,我大靖开国之时,威加海内,万邦来贺,世祖筚路蓝缕,艰难创业,何能为此?自强不息而已。”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易》第一卦。  这样浅显的道理。  晏清心里默默感叹,却不言语,只是以手久久摩挲石刻,脑中又浮现出师父弯腰垂首,贴在大案上画《上陵山水图》的模样,此时再想起这一幕,心中又添了些不一样的感悟。  师父就算躲到了商山以南,依旧苦心孤诣,著成兵书,散播名声,以求北伐明主,至死不歇。  除了对故土的思念之情,恐怕也为了心中的一口气,思之既为靖人,自当如此。  ……  因夏国最近忙着修筑梁子渠,造柔然宫,四处抓壮丁,两人在路上遇着一些险情,幸而赵望予身手不凡,又兼极为熟悉在野外穿行的技巧,倒也履险如夷,平安度过。  只苦了晏清这个读书人,她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自小商山都没出过,便是曾经易装卖茶,也是图个新鲜,在丹阳更是养尊处优,饮酒文会,何曾受过这样的苦。  要勘察地势,又要躲避官兵,因此不能穿行官道,只能翻山越岭,趟过幽深冰凉的河水,穿过晦暗不明的山崖。天气寒冷,北风呼啸,天合山耸入云霄,其上白茫茫覆了大片的雪,攀爬险崖的时候,不小心碰落了一块石子,半天都听不到它落到崖底的声音。  更不要提路上数不清的野兽,还有流窜的贼寇。  如此命悬一线之间,走得脚上起了泡,又化作了茧。  十数日后,方抵永城的边界。  冉安在夏和中山之间化了一城自据,永城确是易守难攻之地,三面环山,关隘险要。  有他在此经营,散落北方的靖人多有来依附者,远远看去,竟人声依稀,墟里生烟。这对一路看了数不清的荒村和空城的晏清二人精神为之一振。  过关之时,赵望予掏出了丹阳府军的符令,震的守关之人惊诧不已,半日说不出话来。  衣衫褴褛、满面黝黑的赵望予扯下遮挡面容的葛布,施施然袖了令箭,薄唇微启:“陛下密旨,尔等速速传令冉安。”  端的一派大将风度。  一旁穿的同样破败,状似流民的晏清也揣手在袖,合手身前,神情端正的等着冉安来接旨。  殊不知这在守关之人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永城这个虽为靖人所守,实际上被南方已视为弃子多年的孤城,在财狼虎豹中斡旋,艰难生存,早已断了会有援军的念想。  忽然一遭两个流民打扮的人说要前来宣读靖国天子的圣旨,令众人在惊喜过望同时又狐疑猜忌。  守关将领亲自验过符令,又见了密旨朱玄交加的外封,虽然疑惑,依旧不敢慢待。将二人迎入,茶水招待,并亲自去城中禀告冉安。  大约半日光景,门外乍闻铁甲之声,两人打开大门,一身戎装的冉安从外而内,大步走来。  这个令沧北胡羯闻风丧胆,号称从未一战败的骁将脚下步履生风,身材高伟,臂修肩宽,器宇轩昂。  似不愿落了下风似的,赵望予听到脚步声,也站起身来,将怀中密旨取出,缓缓展开来。  冉安一进门,目光在二人面上逡巡片刻,即摈退左右,单膝跪地,低下头——  “庶民冉安接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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