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者出得城去,一身灰扑扑的葛衣隐在道路尽头,晏清心中如坠着千钧重的秤砣,沉甸甸,晃悠悠,几次忍住要将他唤住的冲动,直到那人的身影再看不到。  她才察觉到自己的掌心里已满是汗水。  撤军定在立春之日,这是永城军中能人掐指算出来的,这日行军大吉。  路线只有一条,就是晏清与赵望予的来路——曲折蜿蜒的泗水,浩浩荡荡的溯水,耸入云霄的元方山,连绵百里的天合山,沧阴沃野,然后渡江至北关。  对于怎么走,冉安曾经和赵望予发生过一次不大不小的争执,赵望予主张兵分两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必要时牺牲一支,最大限度保留主力。冉安却坚持散兵不吉,需合兵一处,若遇到险情,一万两千人马也可奋力一战。  在丹阳、北关两军如何配合,在何处接应这个问题上,两人意见也不一。  赵望予道天合山和沧阴沃野是最危险的地方,容易被夏国的并州军和抚州军两面夹击,因此丹阳出兵主要在此地斡旋,分散压力,两地距靖国较近,出兵也相对方便。  冉安却不同意,他深谙夏国、中山两国实力,道如此接应,恐怕不到半途永城军已全军覆灭。  “那冉将军说,我等该如何配合?”  赵望予如此问时,冉安却也答不上来,如此僵持,赵望予也迟迟不能往丹阳发调兵的军令,眼见立春将近,不由得日渐焦躁。  这日在府中议事,还是在研究几个重要关隘时,赵望予提了一句,被冉安所驳,又接连被褚子兰和江敞来了一通论道,他当即要反驳,忽然意识到不知何时自己这方竟然只剩他一个人了。晏清已经连着三日没有来参与他们的谈话,仔细想来,自从那日使者送信走,他就再也没见到晏清关注撤军之事。  三对一,明显自己这个外来的吃亏。  因此罢口不言,满地寻晏清去了。  他找到晏清时,这人正在永城一户破落的士族人家与人宴饮——她似乎天生就很能和士子往来,有她师父商山君的名头,又兼一些机辩言辞,不管涉及什么话题,都能何人谈个一两回合。在丹阳时就颇招当地世家的喜欢,来了永城还没半个月,就又将那些名堂带了过来。  她生性也是爱杯中清浊,丝竹香软的。  可惜永城作为一座孤城,就算是再手眼通天,也不可能像丹阳那样置办得珍馐美馔、玉液琼浆。只有苦寒的浊酒,下酒的是泗水里的鱼,被烤的焦香,上面洒了细细的盐,承在竹皿上。  席间的晏清,也不再是褒衣博带,丝罗裹身,玉妆玲珑,只一身简单的青色单衣,长发别以乌木,除此之外半点装饰也无,干干净净的白肌乌发,衬托出绿竹猗猗,濯濯沐月的神采。  赵望予原本是存了三分问罪的意思来的,一眼望去,见她以箸击打杯盏,合着堂中鼓琴的乐师,轻轻吟唱,神情专注万分,似是现下夏国立时就打进来,也不能将她从这里惊走。  赵望予蓦的就是一阵心软,想起她正当韶年,真是贪恋繁华的年纪。与她一样大的世家女子,在丹阳的他也见过不少,整日关注的莫不是“白皇后的消肌罗裙”“平夷公主的点泪妆”“折腰舞”“陆梦泽用的一尺香”“乐府新调的曲调”这样的物事。她能千里而来,深涉丧乱,不惧财狼虎豹,不怕坚崖险壁,将自己置身于一座摇摇欲坠的危城之中,已属十分不易了。  于是他见过主人家——江敞的伯父江有汜,行了礼,互相问候片刻,便落座到晏清之侧。  一时曲罢,晏清取酒饮了一口。  趁此良机,赵望予轻声道:“我与冉安争执不下。你言辞锋利,明日随我同去。”  晏清正是数盏下肚,眼饧耳热之际,闻言笑道:“赵都尉,这是冉安的永城,不是丹阳,你还是莫要操这等细枝末节的闲心,随我饮会便好。”  赵望予不由得胸中涌起三分薄怒:“当初是你要接回冉安,现在又先撒手不管,若此行不力,必损我大靖军威,你我如何向叔父交代?”  晏清闻言,缓缓垂下了头,她的耳畔缀了似米粒又似碧玉的坠子,却是城外随处可见的珊瑚花的青色果实,散发出一股草香和花香交织的馥郁香气。  珊瑚果在灯火下摇曳,她似不胜酒力,一只手撑在额边,喃喃:“你叔父……你叔父是谁?”  “……”赵望予以为她醉得深了,默默不言。  晏清吟哦半晌,悠悠然道:“你叔父,我主公……”  “还是你夫君。”赵望予没好气加了一句。  晏清笑意更深了,怪他打断,执拗的重复了一遍。才续道:“从来不需要你我给他任何交代。”  话里两分唏嘘,三分感叹,又夹杂着五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赵望予只觉莫名其妙,无法和醉中之人交谈,便欲起身先行,晏清却唤住了他。  继而低声娓娓而道:“赵都尉,你听我一句,一军有两将乃是行军之大忌,你出身赵氏,领丹阳府精锐,年少成名,风光无限。冉安却也是被尊英雄之辈,在永城十年,杀伐决断,无人违拗。我赞成你的分兵之计,可冉安是最熟悉永城兵马脾性的人,他要合兵,自然有合兵的道理。我等既为客,只能给主人家献计,采用或是不采用,还是要看冉安自己。”  她说的有道理,赵望予虽然同意,却总觉得有些憋屈,一口气塞在喉间,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只得给自己满斟了一杯酒,一气饮下,连皮带骨烧舌灼喉之痛,十分猛烈。  江有汜在主人位上,与他们隔得远,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看见赵望予喝的快,忙提醒道:“赵公子慢些,这是中山国的烈酒‘醉驼’,骆驼都禁不住一口,更何况人哉。”  晏清对江有汜道:“我听说这骆驼奶酿的‘醉驼’还有与之并名的名酒‘天马’,取意自‘天马徕兮从西极,经万里兮归有德’,是马奶酿就的,也十分烈性。”  江有汜道:“晏郡守见多识广,中山的酒也知道。想当初汉武帝厉兵秣马,远驱匈奴,荡清敌寇,万邦来朝,贡献‘天马,’那是何等的气象。”  “前朝气象。”晏清微微一哂:“不过是任你我论功过罢了。”  江有汜笑道:“我等何不是平生一任,让后人把酒闲话呢?”说着一捋长髯,遥请一杯酒。  晏清也抬盏相敬。  两人闲话之间,赵望予的酒劲方缓过来,喃喃自问:“既然无从置喙,你我何不反国,将援军接应?也不必在此地互为掣肘,谁也不痛快。”  晏清道:“都尉以为,我们走了,冉安还会信任主公,依计撤军吗?”一掩半边口,悄声道:“方才这老儿被我套出话来,冉安派去求证我二人身份的斥候,前天才返回永城。”  赵望予垂下头,默不作声。  晏清又笑:“都尉莫扰于俗事,来,你我再进一杯。”  赵望予自出生以来历过生死,经过沙场磨炼,锻就得一副敞亮直白的脾性,其间又夹杂着一些生出名门的自矜自傲,这等寄人篱下,进退维谷的境地头一遭遇上,自然不如晏清这般容易接受自己仅仅是交换信任的“砝码”这个事实。  心情郁郁,一不小心便喝多了,昏昏沉沉,脚步虚浮。  如幻如烟之间,看见晏清挺直背脊,恭谨作礼,与江氏长者道别,心中暗叹,叔父这位小夫人酒量真好。  植入他骨子里的礼节也叫他如晏清一般,行礼作别,依稀记得,江有汜这老儿还将手放到他左肩上,看到他左边脸上的伤疤,又换了右手搭肩:“赵公子额宽挺阔,器宇轩昂,气度不凡,绝非庸人之相,他日造化不可限量。我颇通些相人之术,公子生的一副难得的好格局,可惜了这道伤,给破了……否则就是……就是……”  赵望予哪有耐性等他一句一句说完,勉力听到这里,已觉够了。匆忙作辞,跟在晏清身后往冉安的府上走。  转出了一条街去,一直强作端正之态的晏清陡然变了形态,身子歪了歪,靠在墙侧。  赵望予也好不到哪里去,见状来不及奚落,便听她大着舌头道:“都尉,你……转过背去。”  赵望予醉得厉害,也未分辩,依言旋过身。  “蹲、蹲下。”  他便又听话的蹲下了身。  忽然一阵清风绿竹的清冷幽香逼近来,两条玉臂横过,搭上他的肩头。时下春寒料峭,他的衣服厚,晏清的却单薄,夜风一吹,她发间淡淡的香味和珊瑚果的味道混在一处,令人鼻尖发凉。  “都尉……我走不动了,驮我回去。”  赵望予怔了一怔,没有说话,依言背着她站起身来往前走。他臂力非凡,晏清的体重于他不过是轻轻一带,然而不知是醉酒没劲还是怎么,赵望予只觉步伐十分沉重,一时觉得醉得狠了,一时又生怕此时还有丝毫的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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