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老宅在清余岭下的横波坊,这里偌大一方天地只有区区三五家宅,皆是精美绝伦风华动人的私家园林,算是本市最有地位的家族的集合地了,盛浅予跟着李泽言一路过来,只看见处处富贵风流时时浮云蔽日,心下已经赞叹不已,只没有在面上露出来。  想想自己虽然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普通人,但是好歹也是看过几遍《红楼梦》的,知道林妹妹进贾府再怎么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也得矜持清高端着架子,暗地里留心就是了,万万不可以学刘姥姥进大观园,贻笑大方啊!    银灰色的宾利速度减缓,左转下坡缓缓开进地库里,黑暗甬道里一股子干燥的灰尘味迎面扑来,有点呛人,银色小灯的光照范围有限,车库里看起来反而愈加阴森可怖,所以李泽言抓住她的手时她吓得一个惊跳差点甩开他的手。    “怕了?”他凝视着她的眼睛,像要看进她心里。  “有点”,她连声音都在瑟瑟发抖。  他轻笑一声,声音在空洞的寂静里被放大了好几倍扩散开,嗡嗡作响,“我的女人,只有这么点胆量,哪里配站在我身边。”  “现在知道我不配了,可以放我走吗?”盛浅予其实是很真心问这个问题的。  “想都别想”,他冷冷地瞥她一眼,下车绕到另一侧为她打开车门,弯腰抬手作势,“欢迎李微泠小姐回家。”    盛浅予认命地下车,甫一落地就被他整个儿拥进怀里,他的嘴唇贴在她耳边,怀抱是温暖的,声音是熨帖的,“别怕,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只要你听话,只要你保证永远不会背叛我……”    脸贴在他衬衣上,有些凉又有些暖,她的眼圈有些泛红,伸手环住他的腰,声音小而坚定,“李泽言,我会听你的,我永远不会背叛你。”    迈进月洞门,迎面一堵青麟砖的影壁,正中浮凸出一丛繁茂牡丹,花叶上花梗下各有一只螽斯振羽,两侧各镌有四字联,左为“有凤来仪”,右为“宜尔子孙”。    绕过影壁,李泽言领着她熟门熟路经过“正思堂”穿过抄手回廊,往南侧的“时雨厅”过去,老远就听见李承衍谄媚地说话声,“爷爷精神真是越来越好了,老当益壮龙精虎猛……”,有人轻咳一声打断了他继续暴露智商缺陷的讨好之词。    想来是二叔。    李泽言在心里冷笑一声:要说二叔本人,也真不算是鼠目短浅之辈,可惜这个儿子生得油头粉面,除了无知和纨绔,其他也没什么特点了。    李家满门男子皆是风姿挺拔木秀于林,爷爷自然看不上李承衍这种废物纨绔,连带着对二叔也向来没有什么好脸色,只是这半年来病得厉害些,偶尔也想不起他干了多少混账事情,见他嘴巴甜,便只当他也是乖孙子一枚,李承衍得了好处,见天就往老宅跑,捧着老头子哄他开心。    李泽言带着盛浅予出现在正厅门口时,满堂人都静了一静,最后还是李棋洛最先跳起来,一脸地喜出望外,“泠儿妹妹!大哥你把泠儿找回来了?!”    “怎么可能?”李承衍低低惊呼一声,和父亲交换了一个眼神,李慕飏拍拍儿子的手背,示意他稍安勿躁。    李棋洛一阵风一样旋过来把盛浅予推到老爷子身边去,疯狂摇着老人的手臂,“爷爷,是微泠,微泠回来了!我就说她不会死的,她一定还活着!”    老人原本一身赭红色圆领唐装长衫端坐在圈椅里,被李棋洛拉扯一番,大家长的架子也端不住了,没好气地拍了他一下,“猴崽子,站一边儿去。”    李修德今年已经七十有五,年岁虽大,一双眼却依然锐利幽深,他的目光扫过盛浅予的脸,又落在她的头发和裙摆上,盛浅予只觉得自己的心已经紧张到瑟缩成一团。    “泠儿,是你吗?”他有些迟疑地问。  “是我,爷爷”,盛浅予顺从地走上前去,半跪下来仰视着老人那清癯干瘦的面容,不知怎的就涌出了眼泪,深深一拜下去,哽咽道,“孙女不孝,没能一直陪在爷爷身边。”    他枯瘦的手掌抚摸到她的头顶,忍不住轻轻颤抖,记忆中那跳脱的女孩子,浅茶色的发梢被夕阳染得金灿灿的,在花园里追着一只雪白的萨摩耶,一边吱哇乱叫一边张牙舞爪恐吓,最后人狗一起跌进小池塘里,两个男孩子七手八脚把她和狗一起救上来,浑身淅淅沥沥披挂着水草,还跳着脚骂狗,直到听见说母亲要过来才忙不迭躲回去换衣服。    后来,疏容没了,慕君也没了,说是泠丫头也一起没了,阿蘩早就同他形同陌路,受到这重大打击,第二年也去了。    偌大一片宅子,只剩他这老而不死的孤魂野鬼,孙子们肯定是恨着他的吧,一年也回来不了几次,恨他是应该的,毕竟当初是他点头让白蔷搬进来住的,才闹得一发不可收拾,才闹到最后结局惨烈!    可是现在,这丫头回来了?    眼前的女孩有同样柔顺的黑茶色长发,上挑的眼尾像只小狐狸,一双碧青妙目跟当年的阿蘩一模一样,还有脖子旁边那颗小痣,还有那熟悉的声音……    “泠丫头,我的泠丫头”,他一把抱住她,到底没忍住眼泪,哽咽道,“你去哪儿了呀,你这三年去哪儿了呀,爷爷想你啊……”    盛浅予的眼泪也忍不住成串的落下,她不擅长演戏,可是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就是李微泠,是与这个家庭阔别已久的李微泠。    莲嫂也立在一边抹眼泪,她是李家资格最老的仆妇了,从前跟着林疏容陪嫁过来,看着这个家庭曾经美满和乐,也看着它分崩离析,原本只想用余生侍奉老爷子直到生命走到尽头,却没想到有生之年竟还能看到小小姐归来!    也是现在才反应过来为什么大少爷特意嘱咐她做那道莲子芡实荷叶鸡,那是微泠小姐从前最爱的,这几年就没有再摆上桌去过。    李泽言一转头看到她,吩咐到,“莲嫂,人都齐了,叫厨房上菜吧。”    “哎”,她忙不迭把擦眼泪的柳叶同心方巾掖进衣襟里,脚步飞快地转到后厨房去。    这就算认下了?不来个滴血认亲、DNA鉴定什么的?  李承衍一脸懵逼,这老头子不会是这会儿又犯病了吧?李泽言随便从哪个犄角旮旯扒拉出来一个长得像李微泠的姑娘送过来,老爷子也没多问几句就收下当孙女了?    李微泠从前不喜欢跟他一处玩,他也从没有仔仔细细打量过她,虽然眼前这位面目看上去的确一般无二,声音也没有差别,可是他就是不相信李微泠还活着!    三艘船在海面上都烧得支离破碎,李慕君、林疏容和白蔷通通葬身火海,她怎么可能得以幸免?    除非她在船身爆炸起火之前就已经不在船上了,可是白蔷下了狠心要除掉她,又怎么可能会放她一条生路?    李慕飏在李微泠出现的时候虽然也是大惊失色,但毕竟姜是老的辣,立马就镇定下来了,他心思深沉老谋深算,老爷子要认下这突然冒出来的孙女,是他这个当庶子的控制不了的,他只管作壁上观,看看李泽言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就够了。    他这边厢在盘算着心里那点小九九,全没注意到自己那蠢儿子已经霍然而起,“爷爷,她未必是李微泠,你可不要搞错了!”    李修德看一眼气急败坏的李承衍,眼里精光四射,“何以见得?”    “她、她……”,李承衍想要说出点什么理由来论证自己的结论,却张口结舌了半天也吐不出半句话来,他和父亲从来没有住进李园,也不是和李微泠自小厮混到大的,对她的了解实在有限。    可是一看到李泽言那似笑非笑的嘲讽眼神,他心里就按捺不住邪火直冒,一句话想也没想就冲出口,“大伯、伯母和白蔷都死了,她怎么可能还活着!!!”    “承衍”,李慕飏怒喝一声,“滚过来坐下,不许再大放厥词!”    这事儿已经是整个李氏家族的心病,轻易没人敢再提起来,尤其不敢在老爷子面前说起,怕刺激到他,没想到今天被这混账儿子没轻没重喊了出来。    “父亲,对不住,是儿子教导不严的过错”,他把李承衍拽一把回来按在椅子上,赶紧躬身过去亲自给老爷子倒了一盏茶赔罪。    老君眉汤色清亮滋味醇厚,向来是李修德离不得的茶,此刻他接过儿子恭敬奉上的那只甜白瓷茶盅,缓缓呷了两口,杯底那朵嫣红彼岸花在澄澈的茶汤中如水草般荡漾,愈发显得妖娆。    他慢条斯理道,“既然承衍真觉得我是老糊涂了难免会认错人,那便让他看看谁才是真的糊涂吧。”    “四儿”,李修德扬声吩咐仆妇,“去把钢琴打开。”    杨四姐闻声而去,那钢琴三年未曾动过,只默默立在花厅一隅,面上覆着的雪色十二缠枝蔷薇的锦缎还是当年李棋洛亲手画的花样子,拿到外头去找绣娘绣了大半年才得了,李微泠当时还笑话说西洋乐器用东方锦缎遮尘,不伦不类的,为此差点和李棋洛打起来。    上好的缎子,握在手里如同流水滑过掌心,十二朵蔷薇开到荼蘼之后,一架如新雪般耀眼的钢琴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这是李微泠十六岁成人礼的礼物,李慕君花了大价钱才从收藏家手里弄了来,当时还派了专人去美国小心翼翼地护着钢琴一路回国来。    库恩·贝森朵夫大钢琴,是由华丽的白玉色镶嵌而成的限量版三角大钢琴,它的原主人是美国著名的雕塑家乔恩·库恩,是以得名如此。    这架7英尺4英寸的钢琴表面镶嵌有200片华丽的白玉,而且这些高抛光白玉还在钢琴的表面被镶嵌排列成各种形状大小的几何图案,到了李园之后,在琴面右上角镌上了一朵艳色山茶,花下是细若蚊蝇的四个小字——风之微泠,代表着它已经属于新的主人。    李泽言交给她的关于李微泠的资料里提到过这架价格不菲颇有来历的名琴,可是直到今天踏进李园,才终于得见。    她不由自主地迎着那一团炫目的光晕走过去,自然而然坐在它面前。好的器物是有呼吸的,她的手放在琴键上,只感觉到自己的呼吸频率渐渐与它趋同一致,她是李微泠,她是它的主人。    微凉的象牙般的触感令她着迷,食指按下去,“叮”地一声轻响,就好似是敲冰碎玉声一样清泠动人。    她不由得微笑起来,“李泽言从阮叔叔那里找到我,跟我说我是他妹妹是李家的女儿,家里还有棋洛哥哥,还有爷爷,还有很大的园子和很多很多的好东西,我还不肯相信,就像我不肯相信我不是阮叔叔和黎阿姨的孩子一样。尽管他们告诉我当时他们是从海上捡到我的,他们说我被捆着双手扔在救生艇里,不知道我是从哪里飘过来的,他们看到我的时候救生艇被一个大浪拍打到礁石群里,我的头撞到石头上,流了很多血,阮叔叔怕惹麻烦不敢救我,黎阿姨看我可怜,坚持把我带回家去了。他们只是越南沿海最普通的渔民,能拿出钱来给我治好头上的外伤已经不容易,尽管知道我可能是脑子出了问题才会忘了从前所有的事情,也没有能力送我去好好检查一下了。哥哥找到我之后给了他们很多钱,足够他们后半生安安稳稳的,不用再风里雨里去打鱼讨生活,我想,他们应该不会后悔当初救了我吧……”    李承衍冷哼一声,被父亲狠狠瞪了一眼,赌气转过身去不再看李微泠。    十指纤纤在黑白琴键上跃动,《微风山谷》的曲子从手底下娴熟流淌出来,山谷里淙淙流动的小溪,水底冲刷着细小的白色繁花,有蓝色翅膀黄色胸羽的蓝鸫鸟双脚并拢,小碎步跳到溪水旁边,喝一口水梳理一下自己美丽的羽毛。    李微泠在微风和悦的钢琴声中兀自低眉浅笑,“也是到今时今日,到我踏进这个园子里来,到我第一眼看见爷爷,到我亲手碰触到这架钢琴,我才肯相信,原来,我真的是李微泠,不然,我怎么会跟你们都是如此的心有灵犀……”    《微风山谷》是李微泠以前最喜欢的曲子之一,她练琴不够勤勉,还挑曲子,经常把钢琴教师气得够呛,可是弹自己喜欢的乐曲却是极为认真的,那种长期练习浑然圆融的乐感是骗不了人的,李修德笑起来,“到底是我的亲孙女。我呢,年纪大了,一犯病就会变成老糊涂,如今你这脑子也不好了,勉强也算是个小糊涂了,咱们爷孙俩,算是糊涂到一块儿了”,他朝她招招手,一脸慈爱,“过来,到我身边来坐着,你哥哥既然要给我这份惊喜,肯定是提前吩咐厨房准备了你爱吃的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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