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起从摩托车上下来,正好遇见方敛之往外走,一见他如往常般把车停在门口,忙道,“白起少爷,眼见要下雨了,车还是停到底下车库去吧,放在这淋着也不好。”  白起抬头看看天色,乌云浓密翻滚遮了大半边天,想想他这心爱的大玩具如果淋了雨他自己是肯定会心疼的,于是拧开车子,轰隆隆一溜烟拐进地下室去了。    晚饭时间还早,他决定先回房间去,大雨将至,空气里都是湿漉漉的,却能敏锐地闻到一丝荷花香气,想到明玉湖那一湖粉莲,脚步顿了顿,最后还是忍不住往右拐去。    他和母亲在这园子里住了五年,白蔷最喜欢的,就是这明玉湖的荷花。她自十六岁离开蜀地,选择恋语市,便是因为传说中恋语横波湖的美名,“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怒涛卷霜雪,云树绕堤沙”,及至搬进清余岭下横波坊的李家老宅,离横波湖不过几里,心里自然是高兴的,连带着看明玉湖里的荷花都很是顺眼,不觉得比横波湖差。    可惜,明玉湖里的荷花每年都会长出新的来,她却永远不能回到这湖边来再赏一回花了……    狂风翻卷,风声愈发尖利地啸叫着,明玉湖的湖浪一浪比一浪急,李微泠在船头都有些站立不稳,赶忙用力扶住了船篷,    白起刚到岸边就发觉有些不对劲,常在这儿泊着的两只乌篷船少了一只,这大风大浪的,没道理还有人去湖面上赏景的吧?    他眯起眼睛远远看去,只见风高浪急里荷花丛一簇一簇随波而动,挨挨挤挤的碧绿圆荷边露出小半截木船的船身来,再仔细一看,有个杏红色身影正立在船头,一跳一跳地朝岸上挥手示意。    园子里的年轻女孩就她一个,想也能想到是谁。    湖风鼓噪,他实在听不清她在喊些什么,索性解了缆绳划船过去找她,小舟逆风而行,速度却不减,很快就接近了李微泠的小木船。    当年因为白蔷喜欢,他便时常划船载着母亲到湖上看荷花,没想到三年过去,他还有“重操旧业”的一天。    两只船轻微撞在一起,因为等到有人过来所以还在船头雀跃的李微泠差点脚底一歪跌进水里,还是白起及时稳住船身才救了她。    “你的神秘任务结束了啊?”她仰脸朝他笑起来,知道自己此刻的狼狈,还有些不好意思。  “嗯。过来吧”,他立在船头朝对面的她伸出手去,眼里满是笑意。    李微泠将手放在他手心,他略一用力她便跨进了他的小船里,船首局促,她尽管及时刹住了脚还是差点跌进他怀里去。    几滴雨点掉落在她手背上,微微生凉,她惊呼一声“下雨了!”    风挟雨势,来得又快又急,转瞬已经在湖面上砸出一线白练来,她忙一矮身子躲进船舱里去,白起紧跟着也钻进来了,狭小的船舱挤了两个人,其中还有一个人高马大的,顿时满满当当起来,李微泠微微觉得有些尴尬,却找不出什么话来说。    白起对她的态度很是奇怪,有时很体贴,有时淡淡的,有时也会跟她笑闹,但更多的时候只是在人群外围不声不响看着她,她只要注意到他那样的目光就会忍不住心里一缩,有种钝钝的疼,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此刻这样近地缩在同一船舱里,又无话可聊,着实有点尴尬。    最后还是白起先出声打破了他们之间的奇怪气氛,他指着她怀里那本诗集问,“这什么书啊?”  “这个啊”,她将那蓝色词集摊开来递给他看,“《浣花词》,韦庄的词集。”  白起摆摆手笑起来,“我看不来这些小情小调的东西。”    李微泠也不以为忤,笑着收回手来漫漫翻着书页,玉色手指滑到那一阙《菩萨蛮》上,不由低低念出声来: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白起听她念起“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忽地生出一丝惆怅来,他那不知魂飞何处的母亲,会想念家乡吗?  外公是蜀中巨富,母亲家里也曾高楼连苑金玉为堂,即使后来家道中落,迁出蜀地来到恋语,她也依然过着千金小姐的生活,上最好的学校,着最新式样的裙衫,女孩子里她从来都是最骄傲的,觉得自己将来也一定会遇上一个最好的男人,可惜,她遇到李慕君,有家有室的李慕君,可惜了这一湖风荷满园胜景,也从来不曾真正地属于过她。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倒有点像现在的光景呢”,李微泠欢欣的声音打断了他对于母亲的回忆,她正摊着手掌去接舱外的雨水,清亮亮的雨滴很快在手心聚起一窝晶莹来,他心内一动,不由想起她方才念的诗里那句“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他的微微素来肤色莹澈,此刻被腕上那只春带彩的镯子衬着,愈发显得那一掌柔荑欺霜赛雪。    她今日穿着一件杏子红色的连衣裙,这颜色娇媚浓艳,倒和他记忆里那个白T热裤的小姑娘有些不一样了,再一想想,那好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那时她才15岁,他也就18岁,抱着篮球状若无意地跟在她身后,初春的紫藤花长得真好,一串一串地好似紫水晶蓓蕾,再过一阵子,蔷薇花也开了,粉粉白白铺满了整片铁栅栏。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着她,篮球场看台上的小姑娘那么多,她不是最好看的,可是他一眼就看见她,那双眼睛,碧沉沉的,像小妖精,像小狐狸,像所有那些肢体柔软灵魂诡艳的小动物。  莫名其妙跟着她,得有一个月了,那一天其实是春日里很平常的一天,枝上柳绵吹又少,紫藤委地若垂髫,那走在前面白衣的小姑娘倏地转过身来,一步步逼近他,抬头盯着他,一言不发,眸色碧青,里头映着他的脸,他紧张地不敢说话。    良久,她忽地一笑,“学长,你天天跟着我,是不是喜欢我?”    那笑容干净明媚,好像蔷薇开到她眼里,也开进他心里去,那一季的繁华灿烂,自此拉开序幕。    “二哥”,李微泠拽一拽他的衣服下摆,“你这么奇怪地盯着我裙子干嘛?”    记忆里的那张脸和眼前人的面庞重合在一起,他细细端详,总觉得有些不一样,到底是三年不见,她已经不再是他熟悉的样子,即使这一千多个日夜里他时时刻刻都在心里描摹她的面孔。    有些感觉,是不是如果失去了就一定再也找不回来了?    “问你呢,怎么不回答我?”李微泠又重重拽了一下他的衣服。  他笑起来,有些无奈地随口搪塞,“你这裙子颜色好看,像熟透了的杏子的红色。”  “这样哦”,李微泠缩回手去,忽然想起一句诗来,“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你这念的又是什么,还是你手上这本书里的?”白起忍不住宠溺地摸摸她的头,她家学良好,最喜欢这些诗词歌赋,以前跟他在一起时候也是这样,时不时总冒出些他听不懂的诗词,气得她经常骂他大老粗,说他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只会打篮球的大傻瓜,将来只能靠体育特长加分才能考进大学。    “不是,是个不知名的人写的《西洲曲》”,她扬起眉笑,“我念给你听啊。”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西洲在何处?西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白起笑道,“这么长,难为你倒还都记得住。我听你念完也只记得三句,什么‘莲花过人头,莲子清如水’,还有‘垂手明如玉’,是在说明玉湖吗?”  “对耶,这诗里头还藏着‘明玉湖’的名字”,李微泠拍手笑起来,一双清泠泠的杏子眼里满目生辉。  “我倒是记得你从前喜欢吃新鲜莲子,那种长梗的莲蓬,你放学时在横波湖边一买就是五六枝,把莲子都抠出来捧在手心里,让我给你剥皮,剥一颗你吃一颗,吃完了才回家”,白起沉浸在从前的好时光里,面色不由自主柔和起来。  她仔细去感受他眼里那奇异的光彩,不知怎的,那种钝钝的心痛的感觉又开始出现了。    “我以前这么蛮横赖皮的吗?”她勉力笑着,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莲子的皮还是很硬的,你们男生又不会留长指甲,这样剥完了手得疼很久吧?对不起啊二哥,我以前不太懂事。”    白起忽然一把握住了她的手,用了很大的力气,她都感觉自己的骨头在隐隐作痛,他的眼神突地变得阴郁起来,连声音都是气恼的,“你为什么总叫我‘二哥’,你以前明明一直喊我‘学长’的,我不是你哥哥!”    李微泠被他的突然发作吓了一大跳,嗫嚅道,“是爷爷让喊的呀……我……我以前为什么会喊你‘学长’……”    白起用力地闭了闭眼睛,竭力想驱散脑海里十五岁李微泠的笑靥如花,他拒绝联想到自己十九岁以后的光景,不,那些都不是真的,他明明只是恋语中学高她几届的学长而已,压根儿不是她的什么见鬼的哥哥,她自己有哥哥,还要他这个哥哥干什么,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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