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垣看着眼前的“画”,无法置信。  倒不是因为画上的内容,而是那种扑面而来的熟悉感。    在外人的印象中,陈家琉璃聪明可爱,美貌讨喜。  只有范垣深知,那个丫头……着实惫懒的很。    陈翰林满腹经纶,上知天文下通地理,琴棋书画无所不通。  但膝下这个唯一的丫头,却丝毫陈翰林的才学本事都没有学到。    她练琴,拨出的声响让府里的下人闻之头疼。  下棋,最终的结局是把棋盘上的黑白子一推了之。  她嘟囔过无数次,说自己不爱动脑子。所以下棋的时候也从不肯费心思量每一步,她不求取胜,只是任意乱落子,怎么爽快简单就怎么来。  看书么……必定看不到半个时辰就会昏昏欲睡。  倘或有朝一日陈琉璃失眠,只要塞给她一本书,让她细细看上一会子,必定就会不知不觉睡着,比吃药更快。  至于画……琉璃倒是个异数。    她不学工笔,当然是因为太过细致繁琐,看久了眼晕手颤。她也不学写意,同样是因为太过耗神且费力。  琉璃的笔法,像是三分写意,三分工笔,加三分白描,跟一分她的独出心裁。    但凡是略通绘画的人,都不会承认她所画的是“画”。  一句话:信笔涂鸦,难登大雅之堂。    陈翰林倒也不去约束她,任由她心意而为。  翰林曾跟范垣说道:“我只有这一个女孩儿,她生得聪明伶俐,善解人意,我已经感谢老天不尽,也没有指望她什么都会,毕竟又没有要去考状元……只要她平平安安,开开心心儿的就是我最大心愿了。”    幸而有范垣这个弟子,陈翰林的毕生所学才没有被“辜负”跟埋没。  范垣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陈翰林虽然并不多言,但收了范垣这个弟子,他是极为得意跟宽慰的。  有冰雪可爱的女儿承欢膝下,又有极为得意的弟子继承衣钵,夫复何求?    范垣对于琉璃的“画技”,很不陌生。  当初他才到范府的时候,两人还不算熟悉,对于这个看着“娇蛮”的老师的千金,自己的“师妹”,范垣觉着她只是个不知天高地厚、不知人世疾苦的小丫头罢了。    那次琉璃追圆儿追到了自己的房中,范垣表面不说,心里极不快。  尤其是琉璃说圆儿的名字跟他的名字发音一样,范垣只当她是在嘲讽自己,瞬间动怒。    毕竟他从小儿就在冷嘲热讽的交织之下长大,本来就缜密的心思更加了无限敏感。    但是……望着琉璃无邪的笑脸,范垣……渐渐地并不十分生气了。  甚至愿意相信她的话,相信她绝不是故意闯入自己的房中要来一探究竟的。    不得不承认,起初范垣还是带着三分戒备的。  后来,越发跟她熟悉。    才知道这个小师妹,实在是……真纯的让人、觉着可笑。  也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而因为跟范垣熟悉了后,起初的隔阂不见,琉璃的本性也一一暴露出来。  她果然是有些娇蛮的,但是范垣却不知不觉中接受了这份娇蛮。    比如因为圆儿隔三岔五时不时地就要往范垣的房里跑,就像是那房间里有什么吸引他的东西。  有一次琉璃捉到那狗子后,摸着那狗头道:“你有自己的窝儿,怎么偏偏要去烦师兄?你再这样无礼,我可就把你栓起来了啊。”  这天范垣经过圆儿的狗窝,突然发现狗窝上贴了一个木牌。木牌上用毛笔画出了一只翻着白眼吐着舌头的肥狗,寥寥几笔,把圆儿的无赖跋扈勾勒的栩栩如生。    范垣不由莞尔,知道是琉璃的手笔,心里为这小师妹的顽劣暗觉好笑。但等他回到自己房中,还未推门,突然发现有什么不对。  他在门口站住脚,目光下移,发现在自己的门扇上也钉了一个木牌。  这牌子上头却画着一个板着脸的人,眉头拧起,目光严肃……虽然没有任何题名,范垣知道,这个一脸苦大仇深宛若门神可以辟邪的……是自己。    那是范垣第一次见识琉璃的画技。    范垣端详了那木牌半晌,并没理会。只是在第二天,陈翰林训斥了琉璃一顿,说她胡闹。  琉璃对着手指辩解:“是圆儿总是闯入师兄房里,每次我都要去捉它,师兄会误会我有意跑进去的。”  陈翰林道:“你跟阿垣实话实说就是了,他未必不会谅解,但你胡闹画那牌子,只怕反叫他误会了不高兴。”  琉璃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圆儿上次还咬坏了他的一只鞋子……”  “那你找个合适的法子赔礼就是了,总之不许再胡闹!”  琉璃怏怏地答应了声:“哦,知道啦。”    范垣在门外听见了,心里想了想,觉着还是装作不知道的好。    后来又过了近两个月,琉璃送了一样东西给范垣,范垣打开看时,竟是一双新鞋子。    他看着这双并不十分完美的鞋子,这才明白为何这两个月来琉璃总是鬼鬼祟祟的,很少跑出来玩,也很少叫弟子们陪着她上街。    琉璃道:“师兄,上次我给你挂牌子,是真的没有恶意。圆儿先前咬坏了你一只鞋子,我给你做了这双新的,不知道合不合脚,你凑合穿啊。这是我第一次给人做东西呢,手都扎破了好几处。”  她怕范垣不信,特伸手给他看。  范垣望着那细嫩手指上尚未愈合的针孔,就像是那针也扎在他的心上。    琉璃嘟嘴道:“我本来想给你买一双,可爹说要给人赔礼,就要有个诚心,所以……所以就算做的不好,至少是我的一点儿诚心啦。你别嫌弃。”    范垣没有出声。  倒并不是高冷傲慢,只是他……无法出声。    琉璃又道:“不过我听人说,送人东西最好不要送鞋子,生怕穿了鞋子就跑掉了。”  突然她眼珠一转,没心没肺地嘿嘿笑了起来:“不过爹常说师兄前途不可限量,那我就祝你以后……步步高升,横竖你要当官的话一定是在京师的,也跑不到哪里去?你说怎么样啊?”    又过了半晌,范垣才回答:“说的对。”    他绝不会“跑掉”,也绝不会离开。  除非是陈翰林撵他走,除非是琉璃……    那时,范垣紧紧地抓着这双鞋子,手都在微微发抖。  从小到大,被白眼嘲讽,被恶意唾弃,有家不能回,有父母不能认,孤苦无依,流离失所,世界于他而言如此冷酷漠然。  却有人是真心无邪地对他好。    这是他有生以来所得到的、最好最好的礼物。    ***    范垣没想过,有生之年,能再见到这种神乎其技的“画技”。  评心而论,这根本称不上什么“画技”,通俗来说,只是“涂鸦”罢了。    但是这种涂鸦,对范垣而言,曾经是独一无二。    假如这三幅画不是张莒派人送来,假如张莒信上不是写明了是温家阿纯亲手所绘,范垣一定会以为,是陈琉璃“在天之灵”,真的显灵了。    他慢慢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因为精神恍惚只顾看画,袖子一摇,把那盏茶带倒,茶水倾泄,迅速地湿了桌面的薪俸,信笺等。  侍从忙上前帮着收拾,范垣不理那些典籍、公文等,早将画带张莒的信一起捞起挪开,茶水洇开,把原本清晰的笔迹蕴的有些模糊。  却仍是让范垣转不开眼。    如此又过了半个时辰,范垣抬头问侍从:“温家……”语声一顿,他平静下来:“温家的两位表弟表妹,如今还在府里?”    侍从垂头道:“回四爷,先前温公子带了姑娘出门去了,这会儿也不知回来了没有,要不要小人去打听打听?”  “去吧。”范垣点头,在那侍从将退的时候,却又道:“等等。”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画,此刻心好像被放在油锅上煎熬,他甚至能听见那滋啦滋啦的响动。  恨不得一口气将画纸吹干,恨不得立刻去见温家阿纯,他隐隐觉着这或许是个巧合,毕竟天南地北,又的确是两个大不同的女孩子,子不语怪力乱神,难道还真的有什么琉璃的“在天之灵”显灵了不成?  但是内心却不知何故又有一种无法形容的蠢动。    范垣来到温家人所住的偏院的时候,养谦正在给琉璃梳头。    在外走了半天,回来后丫鬟伺候着洗漱过了,养谦见妹妹的头发有些散乱,便亲自用梳子沾了调水的桂花油,给她细细地梳理。  养谦一边儿梳头,一边打量女孩子安静的脸色。自从在陈太后故居前那一瞬失态后,妹妹又恢复了素日那种“死寂”自闭。    养谦觉着妹妹其实什么都知道,但不知为何,她宁肯把自己藏在坚硬的壳里,等闲不许人看见她的真心。  但不管如何,总比先前那完全无知无觉似的情形要好得多了。  养谦告诫自己越是这时候越不能急躁,更要有十万分耐心才好。    养谦道:“妹妹的头发比先前更厚了,这京师比咱们南边要干冷些,要留意好生保养呢。”  他的手很巧,小心地把梳理好的头发在发顶盘了一个发髻,对着镜子瞧了瞧,笑道:“是不是很好看?”  琉璃垂下眼皮,不敢跟他目光相对。    养谦看一眼桌上放着的枣子,又道:“今儿那个老丈虽然看着凶,实则人倒是很不错的。”  琉璃听他提起陈伯,虽仍面无表情,眼底却流露一丝柔和。  养谦道:“也怪道他脾气大,毕竟是先皇太后的故居……对了,妹妹喜欢那个地方么?”  琉璃微惊:他还看出什么来了?  养谦笑看着她:“我心里有个大胆的想法儿,先前我也跟母亲说过,咱们总不能在范府住太久,最好能在京内另外找一处宅子,等我春闱之后搬出去就好了,如果咱们能有幸买下这宅子……只不过毕竟是先皇太后家的故居,只怕有些为难。”    琉璃万想不到养谦竟会这样说,一时忘了惊骇,眼中情不自禁透出向往。  养谦看的明白,青年心里三分意外七分欣慰,便柔声道:“不过,如果妹妹真心喜爱,哥哥一定会好好想法儿的。”    正说到这里,便听得门外有人轻轻咳嗽了声,养谦一愣,回头看时,见居然是范垣站在门口处。  那人一双锋芒内敛的凤眼,在他面上蜻蜓点水,便掠到了琉璃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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