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若梅带着几个婢女在寝室里忙着。一盆盆水打进端出,一叠叠涑帛新的进去,湿透的换出来。待到那被血染得透红的衣服端出来时,麒王坐不住了,腾地起身拦住那婢女,伸手挑起那粘湿的衣服。那原本是件素丝白衣,一整片裙裾已被鲜红的血水染得透彻。麒王紧抿着唇,令那捧衣的婢女下去了。    他伫立在原地,内心焦灼。只听见薛若梅在里面喊着:“止血的药呢!快些送进来!”    麒王再按奈不住挑帘进去了。    一众婢女见他闯进来,忙不迭跪了一片。麒王视若无睹大步向床榻走去,薛若梅惊地立时迎了上来拉住他:“殿下!殿下不可进来,奴婢正在给秦姑娘更衣换药……”    麒王盯着里面道:“孤要看看她到底伤成什么样。”    薛若梅跺脚道:“殿下不在乎名节,秦姑娘可是处子之身!”    麒王恼道:“反正已经进了你撩香院,她又是……”他想到沐清曾对他说过,她的世界似乎男女大防并没那么要紧,有无名节一说尚未可知……眼下他只关心她究竟伤得如何,心急寥寥地说,“……要什么名节!若梅,你让开!”    挥袖推开薛若梅径直走到榻前。婢女纷纷躲下来伏在地上。床上反身趴着的秦慕长发被撩起放在瓷枕旁,露出雪白的后颈。整个上身赤*裸着,赫然道道血红的鞭痕凶恶丑陋地狰狞着,绞在她原本白皙的肌肤上,煞是触目惊心。重新被崩裂的伤口从新结的痂中不时渗出鲜血来,使那些绞在一起的伤痕看起来似乎是活的,呼吸般涌动着。    麒王挪着有些发沉的腿,又靠近了些,缓缓伸手将盖在她身上的缎被撩起一些,身侧脚边跪着的婢女忙将头埋得更低了,生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    但见纤细的腰肢漫下隐入被中,亦布满斑痕交错的血痕……    麒王将缎被重新缓缓合上。    他的心再次开始剧烈跳动。    蓦地转身,不管薛若梅的阻拦疾步而去。    薛若梅望着他怒然离去的背影,心里不由得揪得生疼。    大夫由婢女领着赶进来,薛若梅忙止住了念想,招呼大夫上前看诊,又呵斥着仍跪着的婢女们,赶紧该干什么干什么。今天的事,若谁走漏了风声,小心自己的舌头。    大夫重新给秦慕处理了崩裂的伤口,又敷了药,包扎好,开了药方。薛若梅遣人送大夫去了,见秦慕这厢也处理的整齐了,心下也微微松了口气。婢女过来禀告丁茂来了,正在园子里候着。薛若梅唤了袖枝去照看秦慕,自己走了出去。    此时日已西沉,暮色缭绕大地。丁茂垂手低头立在门外,两腿微微打颤。他这一路走来,应该已听到不少事,猜也猜得出梅娘唤他所为何事。    薛若梅心里一叹,走上前去。丁茂恭敬地行了礼,依旧低着头不敢看她。薛若梅道:“领家可知晓我唤你来所为何事。”    丁茂颤巍巍道:“……该是秦姑娘的事……”他忽然双膝跪下抱着薛若梅的腿哭道,“求梅娘救救我这条狗命啊!小的千不该万不该,领会错了梅娘的意思……怎地就真的被那姑娘骂恼了,动了真气,打成这样!如今殿下该是恨不得扒了我的皮抽了我的筋……”    薛若梅叹气道:“你且起来罢。此事也不能全都怪你。”    丁茂仍不敢起来哀求道:“殿下对梅娘素来恩好……只求梅娘看在小的这些年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若殿下要罚奴才,还望梅娘顾着这些年帮衬的情分上……保住小的这条狗命……”    薛若梅摇头道:“你真是吓得糊涂了。”    丁茂这才茫然地抬头,涕泪横流的脸上带着不解的表情。    薛若梅将他拽了起来,压低了声音道:“你是听了秦慕拖着伤顶着烈日一步步走来我园里,晕死在殿下眼前,殿下恼了,吓得昏了头。你不想想,那秦慕是怎么来的我撩香院?”    丁茂这才理了理头绪……是了,那银发小娘子不是薛若梅在后门口捡到的吗。后来听说,那竟是麒王府监所里逃出来的女犯。众人那日里都看见了,麒王亲自来找薛若梅要人,最后没有带回去关着,反而只将她“卖”在了撩香院里……    丁茂忽然觉得又茫然起来。薛若梅提点道:“你知不知道殿下为何要抓她,关她,最后将她卖与我这里?”丁茂摇头,薛若梅轻声道:“她是霍大人幼时许了亲的未婚妻子。”    丁茂看着薛若梅,猛地,他整个人都明白过来了。    薛若梅见他不由得擦着冷汗和眼泪鼻涕,整个人都像死里逃生了一番似得,便知道他已经明白过来,便说:“所以,你这小命是无忧了。顶死了也就挨上一顿鞭子。我自然会尽力帮你拦着,但少不了点皮肉之苦。放心……”薛若梅见他一副急于求救的样子拍了拍他肩道,“这事儿我自然也有过错必然替你担待。不必吓得和要死了一样。”    丁茂这才放宽了心,又像个狗腿样在薛若梅身侧陪着笑脸嘻嘻哈哈起来。    打发走丁茂,薛若梅静静地立在园子里。暮色低垂,天际暗了下来,不过多久便到了华灯初上的时候。远远地只闻得前院里渐渐丝竹声起,热闹起来。薛若梅拢了拢愁思,复又进去,寝室里已收拾干净,只有袖枝和两个婢女一旁伺候着。见她进来,忙起身来。薛若梅向床里望了望,只和袖枝道:“她可醒来过?”    袖枝回说:“嗯,梅娘刚出去,秦姑娘便醒了,但似乎不太清楚,只说了声渴,我扶她喝了水,她又昏沉沉睡去了。”    薛若梅拉她避远了点低声道:“这秦慕万不可再出丁点差池了,你替我好生将她照看好。”袖枝点头应了。薛若梅又道:“我得去前面了,今晚就委屈你在这儿,你心思细密周到,交于别人我不放心。少了你的彩头我自会加倍算给你。”袖枝道:“梅娘放心。”薛若梅这才辞了她去。少不得重新梳妆打扮,洗脸更衣,打起笑容来,去前面应酬了。    夜渐深了。星辰繁铺,月影朦胧。    麒王手里握着一卷诗,总也定不下心来赏读。    一只手轻轻搭在他肩头,麒王回神,轻道:“来了。”    身后沐清淡然一笑,自己回身将罩袍褪去,灯笼灭了放在一边,自顾整理着衣衫一边道:“一路上只得见到几个巡夜的侍卫,他们照旧只当作没见着我一般。进来没瞧见侍女,殿下都打发走了?”    麒王嗯了声。没了动静。    沐清见他心不在焉,凑上前去探问:“殿下?”    麒王满怀愤懑的说:“……那个秦慕……”一时间又不知该从何谈起,顿了半晌,只摔了诗册道,“气死我了……”又瞪向一旁忍笑的沐清,“你不是说她精神尚好吗,为何会伤得如此之重?”    沐清愕然道:“我见她时确实尚好,还有精神与我玩笑。吃了一只鸡腿,几盘点心……究竟发生了何事?”    ……一只鸡腿几盘点心?    麒王忽然想到上次见她,也是一副只顾着吃的模样,好似饿死鬼投胎般,没见到全院子人都在给他见礼吗?……亏她也是个女子……就知道吃!    一面腹诽,一面将今日里的事愤愤不满地说了一遍。最后沉沉地说:“女子便该有女子的样子。这般逞强即便是男人也非常人能及……搞得自己伤痕累累昏死过去,竟然只为和我争口气。”他紧了紧拳头,“你还说她不蠢……简直是愚蠢至极!”    沐清只静静地听着。    他动怒了。    麒王夏行川,皇九子,骄奢淫逸,恃才倨傲,狂妄不羁,性情乖张,喜怒无常。世人皆知他脾气不好,易怒,□□百姓以至被贬于南州。    但沐清知道,那些全是假的。    夏行川是个与世人皆知的麒王全然不同的人。    可是今日,他真的生气了。    沐清深深望着他。他忽然不愿多想,只轻叹安慰道:“殿下,秦慕非常人可比。她身子强壮,性情坚毅,好生将养很快会好起来的。”    麒王闭目重重地缓了口气,忽然有些发狠道:“那丁领家……好重的手。”    沐清忽然脱口而出:“殿下心疼了?”    麒王惊诧莫名地转目看他。    沐清自知失言了,却不知道为何有些怄气地,并没有躲闪,和他对望着。    心疼?    麒王却忽然嗤笑道:“浑话。我只没想到她会这般要强。当时恼她,想用话激她来见而已。没曾想……”    麒王摇头轻叹。本只想气气她,没想到她居然这么倔强要强,不但吃不得硬话,还处处要赢过他人才罢休。完全不顾自己能不能撑得住。    沐清深感方才太过僭越了,有些悔。思忖了下道:“明日我便再去探望,这次一定好生慰藉她。那丁领家纵有不对,由我去出头惩治,殿下觉得可好?”    沉吟许久,麒王轻道:“还是你想的周全。”他抬头,望向窗外璀璨的星子,“我不愿再有无辜之人因我的私欲而伤亡。再不愿了。”    忆起往事,沐清望着他的侧脸,久久不语。他终还是不能释怀当初的事。这么多年了,再怎么伪装着无事一般,却仍是他心头的一柄血刃,稍不留神便会刺痛他的心。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沐清暗自决心。    醒血……必须要快。不生情?……明日该想点办法,尽早让秦慕倾心,托付终身……    两人静默相对,各自想着心事,只闻树梢蝉鸣,朦月朗星。    夜风微起,一扫白日里的酷热难耐,竟带着一丝清凉,轻轻抚进窗内。    麒王发丝轻动,回转了心思,嘴角扯出一抹无奈的苦笑:“这下子,她该是把我恨得紧了。”    “这样,也好。”沐清低语,“梅娘素来稳妥,有她照拂,殿下且安心罢。”    “这么多年,你和若梅一里一外的帮衬着我。若非你们,我这皇子不知已死了多少回。”麒王嘴角扯出一抹冷笑,“那时我年幼,不懂得藏事,让宁王发觉了端倪。从那之后,我这二哥可是没少在我这里下功夫。”    他淡淡地说,“是你们,一直在护着我。”    见沐清淡然不语,盈了笑打趣道:“今夜,霍大人打算如何侍奉孤啊。”    沐清被麒王方才这席话说得心思烦乱,刺痛得发麻。    如果有一天被他知道了……如果……他知道了……    沐清浅笑道:“初六那晚的棋谱呢,殿下可还存着?”    他是否会伤心?    麒王笑道:“左手第二排第五册里夹着。”    抑或是暴怒?    沐清起身去取笑着:“自从隔三差五地要‘服侍’殿下,这张穆二老的棋谱排得愈发熟练,在下棋艺大进。”    他不敢想……每想起来,便得整夜难眠。    麒王轻哼:“你只在我这里逞英雄,等过几日筠哥哥来了,有你的好看。”    也许,他可得侥幸,他会一直不得知……只要他们安然无事……    “殿下只是未曾把心思放在棋艺上半分罢了。”沐清轻笑。    “幼时授棋的胡夫子,实在是无趣的很。”    “以殿下的才思,这只是偷懒的说辞。”    “你近来愈发不把孤放在眼里了。”    “沐清仗着殿下盛宠,有恃无恐。”    “明日我便将你也卖进勾栏里去。”    “殿下舍得?”    “我还有秋荷与墨染……”    “……”    “二人就着星光,在摇曳的烛火下摆开阵势,欢谈笑语却又各自满怀心事地彻夜对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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