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清曙这几天一直在等,心中是惴惴不安,既希望孟襄来找她说个明白,可又害怕她来找来,这种矛盾纠结的心理使她这几天都睡不好,老是不自觉回想着当时的画面,神色略带憔悴。  今日是个好天气,从云的裂缝里,从那橙黄色的、衬着太阳的边缘上,阳光成为一种宽阔的扇子一样的光线,斜斜的投射下来。  后院的墙角下,连清曙一个人偷偷躲在那玩泥巴,拿铲子掺了一抔新鲜的土,再从池塘里舀了一些水,撸起袖子,就地和了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是疯了还是魔怔了,可是她太无聊太烦闷了,读书也读不进去,也不可能像别的大小姐一样出去喝花酒找乐子,朋友也只有孟襄一个,只能捏捏泥巴找点乐趣。  连清曙想捏一个自己,好不容易捏出身子和头,刚刚固定住,一个不稳头就掉了下来,她急忙捡起来,一看,脸都砸歪了。  算了,捏个小动物吧。  把泥巴全都揉在一起,忽听得一阵细细的哨声传来,她疑惑地四周望望,再一看天空,不知何时从院墙外飞了一只风筝进来,高高的悬在天上,风穿过上面的哨孔,发出清脆悠长的哨声,声音时大时小  ,一阵一阵的。  是大雁风筝。连清曙仰头望了好一会儿,突然不想玩泥巴了。  连清曙到池塘边洗了洗手,从后院小门溜了出去,她知道有些丫鬟婆子就是从这偷偷跑出去逛街的,不过她只是想看看外面是谁在放风筝。  一根细细的线拽着天上的风筝,而线的另一头是湛乐在熟练地牵引着风筝线,他并没有发现她的到来,仍是抬头望着天上的大雁风筝,衣袂在秋风中翻飞,连清曙一瞬间觉得他似乎也要乘风而去了。  “湛乐。”  一出口连清曙就觉得有些不自然,她似乎从来没有喊过湛乐的名字,当然湛乐也没有喊过她的名字,他一直称她为连小姐。  湛乐闻声转头望了过来,手上也停下动作,只是依旧站在原地没有动,似乎在等她走过去。  连清曙如愿走了过去,湛乐露在面纱外的眸子微微弯了起来,依稀可以看见嘴唇微笑的弧度。  “你在这放风筝做什么?”连清曙想他总不至于是找不到地方放风筝才来连府墙外放的。  湛乐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眼睛笑得更弯了,甚至发出了十分愉悦的笑声,从喉间低低溢出来,听得连清曙有些恼。  “连小姐,你在玩泥巴?”湛乐止住了笑声,脸上的笑容稍微收敛了一些,但眼角眉梢仍是挂着笑意。  连清曙听得他的话,顿时一惊,再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连清曙瞧见自己忘记放下的袖子以及指甲缝里黑黑的泥巴,不禁面上一红,急急把袖子放了下来,漫不经心地把手拢进了衣袖里。  第一次见面时湛乐凭她的衣着就猜出她是从连府逃出来的,这次也不例外,连清曙没有过多惊奇,只是觉得有些羞耻,突然想回到墙内了。  “你不会是等我吧?”  连清曙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说出这有些自恋的话来,她一向是个脸皮薄的,并不太喜欢与男子多做玩笑。    “只是碰碰运气,没想到今日我倒是好福气。”    湛乐这话说得半真半假,带着几丝玩笑,她一时也不知是否该当真。  连清曙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话题,她在现代就是个话题废,每次只能跟别人尬聊。  她这头倒希望湛乐找些话来说,可湛乐却偏偏不说了,他的目光灼灼地直直盯着连清曙,眼睛一眨不眨,仿佛从来没有见过她一般。  湛乐的眼睛如秋水,如寒星,如宝珠,如白水银里养着两丸黑水银,连清曙想他的眼睛真正的美是美在笑,不论是微微的浅笑,还是已然笑出了声,只要一笑,那双眼睛里就有桃花开放。那桃花鲜艳招展,惹人喜爱,使他脸上的伤疤都变得俊俏起来。  连清曙对于他突然的注视感觉有些别扭,欲说些什么时,湛乐忽然说道:“连小姐……很像我爹。”  连清曙瞬间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模样,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湛乐说,她像他爹?他爹!    连清曙强扯起一抹微笑,她的笑已经是礼节性的微笑,说她像他娘还能接受,像他爹什么的……  “软懦胆怯,优柔寡断,性子不如娘亲的其他夫侍讨喜,心思也不玲珑,什么也不争,死的时候也……”  湛乐声音慢慢低了下去,目光从她脸上移开了,一贯莹润的俊目含着倦意。他半靠在墙上,手上的风筝线紧紧缠绕在手指上,半低下去的头使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连清曙默默听着他的话,明明是在间接数落她的缺点,可心中却无法涌起丝毫怒意,而是感到一股淡淡的哀然,她心里莫名有些细小的刺痛。  湛乐本该是风光霁月的世家公子,锦衣华服,珠玉佩翠,而今沦为乐籍身份,栖身乐馆,连容貌也被毁了,他应该只有二十岁左右,明明是风华正茂的年龄,连清曙却分明感觉他在枯萎。  她是个嘴笨的,不知道说些什么话来安慰湛乐,只能和根木头似的杵在一边,不过片晌之间,湛乐已站直了身子,脸上重新带了一丝笑容,连清曙并不觉得是虚伪,她倒觉得真实。  湛乐慢慢收回了风筝,和线轮一起递给她,道:“连小姐,不想玩泥巴的时候可以放风筝。”  连清曙接过风筝,她看到湛乐的手上有好几道被风筝线勒出的红色印记,他的手指很纤细,人貌似也越发清瘦了。  “谢谢你。”她突然想起另一件事,又接着说道,“上次也谢谢你,要不是你让我参加题灯,我也没机会进蛟川书院。”  他笑着摇摇头,道:“我走了。”  湛乐临走时握了一下她放在身侧的手,轻轻的,她还来不及反应他就迅速放开了。    连清曙站在那望着湛乐渐行渐远的身影,他的手凉极了,像寒霜一样残留在她手上,她的心里突的浮起一层薄薄的凄凉,只是不知是为湛乐抑或是为她自己。  看着手里的大雁风筝,不由得想起了那日在楚园看的戏,她记得是《风筝缘》,湛乐也去看了。  把风筝拿回了屋,却不知道放哪才好,生怕一不小心弄坏了。想来想去,找了个高凳垫脚放在了床顶上,还特意寻了一块纱布盖上,怕积了灰尘。    这个小插曲并没有打乱连清曙单调而重复的生活,她仍旧有一日没一日的过着,所幸还有几日就开学了,也算变相解救了她。  她有时候在想,要是自己穿越成了江湖侠女或者皇宫公主什么的,那又是怎么一番生活呢?不过她倒是不敢肯定一定会比现在的生活要好,每个人的生活也有它各自的滋味。  躺在经常歇息的樟树下,脸上盖了一方帕子,连清曙觉得自己提前过上了颐养天年的日子,整日这样无所事事,她都有点担心自己的手脚和脑子要用进废退了。  “这树掉的叶子可真多。”  院子里进来了两个扫落叶的家丁,隔着一排树,并没有注意到连清曙的存在。  “可不是嘛,还是那樟树好,不怎么掉叶子。”另一个家丁随声附和道。  “诶,你听说了吗?那个丝音阁昨晚失火啦。”  连清曙本来有些瞌睡,烦恼他们扰了她的清净,一听到“丝音阁”三个字,立即清醒过来,一丝困意也无,当即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失火了?你快说说怎么回事。”另一个家丁催促道。  “我听出门采办的丫鬟说的,昨晚丝音阁不知道怎么失了火,一直烧到今早才熄,只剩一个架子了。”  “那阁里的那些哥儿们怎样了?没出人命吧?”  “人命?”那家丁冷哼了一声,继而道,“死了好几个呢,你猜有一个是谁?”  “难不成是……”  “对了,就是被抄家的前任礼部尚书府的公子。也是他命该绝,好不容易逃过砍头,谁知道躲不过这一劫。”  “死了也是活该,他们家可是通敌叛国,老天有眼。”  两个家丁越讨论越激烈,话越说越难听,连清曙从软榻上跳起来冲了出去,在二人惊愕的眼神中,她怒睁着眼,喝道:“你们给我滚出去!”  两个家丁也是第一次见到连清曙大发脾气的模样,当下吓得不轻,连忙退出了院子。  二人走后,连清曙回到软榻边,一下子瘫倒在榻上,仿佛刚才那一吼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现在连手指也抬不起来。  连清曙的脑中不断回想着“湛乐死了,湛乐死了,湛乐死了”,她的脸色苍白,迷惘失神的双眼显出内心极度的哀痛,眼睛发酸,喉咙堵塞着,心中陡然泛出一股凄酸的感觉。    对于湛乐,说不上是极其深厚的感情,可是他帮过她,他们还一起放过花灯,他还让她明年放花灯要记得许愿,他送的风筝仍放在她的床顶上,如此一个活生生的人,现下却死了。    老天为何要这样对他呢?她想不明白,她只是肯定了,这个世上是没有神的,不然为什么总是看着众生受苦呢?  连清曙在树下躺了很久,脑子里一下子闪过湛乐蒙着面纱露出的眼睛,一下子又闪过他总穿的蓝衣,那日他手的冰凉也袭上心头,她的呼吸开始不顺,唇也紧紧咬着,一个冷酷的事实明明白白地摆在眼前。  湛乐死了,他眼里的桃花再也不会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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