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

在这里，我得插几句和故事无关的闲话。　　还没年轻时，我就已经老了，放弃了对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躺平在生活这颗大树分给我的树杈上。　　我和很多人没什么不一样，并且没有为此感到遗憾或者羞愧。我们会待在让自己舒服的地方，却又对残酷的世界万般好奇。我们看不穿生死，又总想表现得比旁人豁达和高明。我们拒绝雷同，老是从这个圈里跳到那个圈里，结果一样俗里俗气。我们吃着锅里的饭，脑子里却幻想着远方。我们不甘于平凡，却又嘲笑伟大。我们指责一切，除了自己。我们自以为是，我们好吃懒做，我们就在这熙熙攘攘的世界里一天天老去。　　可是在我三十岁那年，我终于发现自己如此与众不同。我想，我是这个世上独一无二的人，我是非同凡响的一个人。毕竟，没有人像我似的，那么的爱着我的孔雀。这件事让我开始变得格外贪生怕死起来。因为，如果我不在了，这世上可就没人那样的爱着她了。　　可那时的我还远远没有想到这么多，突如其来的幸福让我不知所措。我在黑夜里无数次醒来，只为了触摸她微凉的脸颊，后来她终于忍无可忍的咬了我一口，以此表示自己是一只不好惹的鸟。　　我夸张又做作的“哎哟”出声，妖怪慌里慌张的半立起身来，片片羽毛瞬间亮起了莹莹的光，照亮了覆在翼下的我们俩。妖怪□□的身体裹缠在乌黑浓密的长发中，映着身后无瑕的白羽，在我的眼前若隐若现，美好得有如幻梦。一时间我只觉血脉偾张，满脑子都是巫云楚雨干柴烈火。那时的我和妖怪，只是最普通的男男女女，做着天底下所有普通男女做过的事。　　我和她在每一个清晨醒来，我对她说起所有的往事，我告诉她关于自己的一切，并向她诉说对她的爱情。现在我回想起来，也许是漫天而来的欢喜和着那极致的欢愉一道遮住了我的双眼，以至让我来不及思考，这突如其来的幸福是否真实。　　我渐渐发现，我沉睡的时间越发长了。起初是一个晚上，后来我会睡大半日，甚至是一整天。入睡之后，我会有奇奇怪怪的梦，我有时会梦见一名长着蛇尾的女人牵着我的手，我随着她缓缓前行，只觉得心神格外安宁平静。有时我会梦见自己不停追逐着面前的一团黑影，那黑影仿佛与我游戏一般左闪右避，在我正要紧紧抓牢它的时候，一道金光绽放，黑影瞬间便消失无踪。有时我又看见自己被无边的火舌撕咬，全身如千万银针穿过般剧痛。忽然间无数的灰翅夜叉飞到我的身边将我团团围住。我万般挣扎终于逃出生天，但灰翅夜叉却全部葬身火海。直到我醒来之时，耳边还回响着他们绝望的呼号。　　直到有一次，我梦见自己站在一棵高高的梧桐树上，天地间浮云流光，莺飞草长。从山的那边吹来了暖暖的风，风中有蔷薇绽放在初夏清晨的味道。脚下的树被昨晚的雨淋得有点湿乎乎的，树干也滑的站不住脚。我抓住身旁滑不溜溜的树枝想，真是见了鬼了，我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看着雨后初晴的大地，无聊得一直打呵欠。谁知头上的树叶忽然开始摇动，接着便落下一阵残雨，我躲闪不及一下子被淋成了个落汤鸡。正狼狈不堪之际，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戏谑的笑声，我惊讶的转过头去，却看见妖怪正站在随风摇曳的树枝上，一脸好奇的看着我。　　妖怪指着我问道：“你，就是凤凰？”　　一听此言，我有点迷糊起来，心中有一个声音高声喊道：“不，我是沈致。”可无论我如何激动，却始终张不开嘴。正自万般焦急，我的身体竟然回答道：“正是。”　　我顿时愣在原地，于是我挥了挥手，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根本没有任何动作和反应。他已经不受我的控制，正自由的和妖怪说话。　　有风吹过，树枝开始摇晃起来，我的身体随着树枝微微摆动，这让我一眼瞥见自己的身后，长着一双金色的大翅膀。我猛然意识到，我不是我，我变成了凤凰。或者说，此时的我变成了一丝魂魄，困在凤凰的躯壳里。我口不能言，身不能行，只能做一名安安静静的观众。　　妖怪将手背在了身后，气焰嚣张的说：“听说，女娲派了你来捉我。你又是哪片山哪个洞里的妖精？想是活得不耐烦了？敢来管我的闲事。”　　我感觉到凤凰似乎笑了一下，只听他回答道：“我既非妖身，也不敢管姑娘的闲事淡事。”　　妖怪听罢不语，只随手摘了一朵桐花放在眼前仔细的瞧。她一边拨弄着花蕊，一边笑着点头道：“那样便好。”说着便将桐花向空中轻轻一抛，语气轻松的说：“那我可得走了。再见，小妖精。”　　凤凰将手轻轻抬起，那朵正在风中辗转飘零的桐花缓缓飘至凤凰的手中，他轻抚花瓣，淡淡说道：“一花一叶，万物有灵，姑娘又何必摧折于它。”　　我有些嫉妒的想，他的声音还真是如和煦的春风一般，美好而温暖。　　在斑驳的树影下，凤凰将掌心中的桐花微微托起，口里说道：“去吧。”那朵桐花转瞬间便回到刚刚离开的枝头，在阳光下温柔的绽放。　　妖怪见状皱了皱眉头，嘟着嘴道：“好一个啰里啰嗦的妖精，不如让我吃了你吧。”话音未落，便见无数桐花从妖怪的方向飞速射来，在空中划出一道道白光。凤凰躲闪不及，顿时被桐花钉在高大的树干上。　　妖怪拨开繁花垂坠的枝叶，轻轻飘飞到了我的眼前。她仰着头细细端详凤凰的脸，我看见她的眼睛里有溪流和光的影子，她的唇看起来像好吃的樱桃，有着无法言说的美好。　　和暖的风在他们之间缓缓流动。我分明感觉到凤凰的心快速跳动了起来。而我却只能在无言的世界里静静的看着她。　　凤凰微微一笑，说：“姑娘，我是石头，可不大好吃。”　　妖怪没有理会凤凰的话，她伸出手去抚摸着凤凰金碧辉煌的大翅膀，良久方由衷的赞叹道：“你可真好看……”　　刹那间手腕一抖，一只金羽被妖怪拔了下来。凤凰浑身一哆嗦，差点叫出了声。　　妖怪将金羽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了许久，随后便满心欢喜的往自己的头发上系。可惜她的手脚似乎格外笨拙，在那里摆弄了半天也未成功。她的头发打起了一个又一个结，整个脑袋如鸡窝般蓬松而散乱。　　凤凰忍住笑意，缓缓说道：“姑娘，我可以帮你。”　　妖怪有些泄气的看了凤凰一眼，点点头便转过身去。凤凰的翅膀被钉在了树上，双手却能自由活动。他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把木梳来，从妖怪乱糟糟的发顶开始，为她细细的梳理发丝。他的手温润如玉，修长如竹，和着流云，伴着清风，正不疾不徐的在妖怪的黑发上游走。　　他用手指在妖怪的头顶挑起两三绺发丝，指尖不时交错舞动，转眼间一条细细的辫子便出现在眼前。他将金羽编入辫子中，顺着妖怪的头顶垂了下来，暗香疏影，金羽黑发，在天地间分外耀目。　　妖怪将辫子抓在手中，转了转眼珠道：“一只可怪孤单的。”说完便转过身来，对凤凰下了毒手。几十只金羽转眼间便被一一拔掉，她却还不知足，只不住的张望着是否尚有遗漏。　　凤凰疼痛难忍，却还苦笑着用颤抖的声音自嘲道：“有道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啊。姑娘，可还满意？”　　“喏。”妖怪将金羽递给凤凰。　　凤凰无奈的摇了摇头。好一番折腾，才终于将几十只金羽扎入妖怪的长发中。妖怪满脑袋金光闪闪，仿佛头顶着一座金銮殿。她小心翼翼的站起身来，睁大了眼睛问道：“好看么？”　　凤凰垂下眼睛，用一本正经的语气道：“没有比你更好看的了。”　　妖怪面露欢喜之色，她轻抚长发，抿着嘴说道：“小妖精，吃了你怪可惜的。我改主意了，从今天起，你就跟着我吧。”　　凤凰微笑的看着她说：“我不是妖精，我是凤凰。”　　对于眼前的金翅大鸟到底是谁，妖怪似乎丝毫不感兴趣，那时她正披着满脑袋新鲜玩意儿，兴奋得在空中飞来飞去。眼看越飞越远，她却又折返回来，在天空中对凤凰说道：“小妖精，记住了，我叫孔雀。”说完便扑扇着翅膀，慢慢消失在天际。　　鲜血染红了凤凰的翅膀，并顺着手臂一直流淌到掌心之中。凤凰的嘴角弯出了一个微笑，他注视着掌心中的血迹，喃喃自语道：“孔雀，很高兴认识你。”　　凤凰只一挥手，满身的桐花便纷纷飞回了枝头，它们带着劫后余生的惊喜，格外凶狠的盛放开来。　　我在凤凰的躯壳里，无言的看着这虚幻又残忍的梦境，我仿佛看见嫉妒的种子开始在心中生根发芽，渐渐长出了黑色的藤蔓，紧紧缠住了脖子，让我嘴巴发干，呼吸艰难。越烧越旺的妒火让我的身体像帆船一般，渐渐飘远，仿佛将永远漂泊在这无涯的世界里。难言的恐惧包围了我，我开始奋力挣扎起来。忽然间，有人紧紧抓住了我的手，我终于醒转，睁开双眼，眼前出现了妖怪的脸。　　我一个激灵便站了起来，随后用力的挥动手臂，听着胳膊的各个关节“咔咔”作响，才终于松了口气，摇摇头颓然的坐在了地上。妖怪上前拉着我的手，关切的问：“怎么了？”　　梦里的场景在我的脑海中不停回放，我用额头不停摩挲着妖怪。她整个人都微微发凉，让我想起了没有生命的玻璃。我盯着她的手不住的瞧，忽然用力扯下身旁的节节草，在她的无名指上一圈一圈的缠绕。在节节草在她的手指上打第三个圈的时候，我终于问道：“为什么我最近不再头疼？”　　妖怪摸摸我的头发，将我的脑袋抱入怀中，用无限的温柔说：“我在你的身边，怎会让你疼？”　　我微笑着摸摸她的头，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她笑得无懈可击，眼睛深邃得仿佛永远黑暗的海。　　不知为何，我的声音开始微微颤抖，我说：“你摸我的脑袋，是什么意思？”　　她伸出手轻轻摩挲着我的脸颊，柔柔的说道：“我喜欢你啊，你难道还不明白？”　　我猛地抓住了她的手。妖怪顺势倒进了我的怀中，她喃喃道：“我喜欢你，从很久以前就喜欢你。”　　夜色如水般冰凉，妖怪的身体柔软而温存。此刻的我仿佛看见了行刑的火堆再次燃起，我猛然掐住她的脖子，将她扑倒在草地上。妖怪没有挣扎，甚至没有疑惑和不快，她的眼神依然是彻骨的温柔。仿佛给我的只是快乐，永远没有猜忌、愤怒或者背叛。我看着这个完美情人，心中渐渐明瞭自己的猜测终于成真，顿觉身体如坠冰窟之中，手上的力道不由得松懈下来，只低垂着脑袋坐在一旁沉默不语。　　妖怪悄悄坐起身来，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倚靠在我的身旁。她轻轻问道：“怎么了，有什么烦心事不成？”　　我淡淡的笑了一下，说：“现在若是还有什么烦心事，那真太不知足了。”我托起了她的下巴，看着她的眼睛说道：“特别是你，如此温柔乖巧。仿佛我从未见过的模样，真是让我大吃一惊啊。”　　妖怪的脸在月光下格外动人，她忽然垂下了头，轻轻说道：“有些事情，总是来得太奇怪。不是么？”　　“这话说得倒是在理。”我拉长了声音说。　　眼前的一切实在是一台完美的戏。于是我向着黑夜大声朗诵道：“在你什么都不想要的时候，一切如期而来。”　　只有四处乱飞的大风才不管你来是不来，要是不要，他们如期而至，只为卷走一切。这个时候我倒希望自己也能像片树叶一般被刮到天上去。　　妖怪一声不响的站了起来，她的翅膀迎着风，做出了飞翔的姿态。她微笑着说：“以前，在大风天里飞来飞去，是最让我开心的事了。”　　她的羽毛水草般风中飘摇。风吹过后，她在我面前坐下来，翅膀开始慢慢聚拢，将我和她围在了中间，仿佛一座属于我们白色宫殿。她用手托着腮，有些调皮的说道：“后来，我不能飞了，不能变了，还成了你的助理。”　　“哦？”我只是懒洋洋的回应。我想听，也不想听。　　“可是我除了打架，什么也不会。我想你一定会把我赶走。于是我想了一个办法，我把剩余的灵力全部用来搬运你的过去。哦，人的过去就是一些像小气泡一样的东西。我费了老大的劲才全部搬完，都存在我宿舍的一个锅里。对了，就是你送给我的那个粉红色的电饭锅。”　　“电饭锅？”我将信将疑。　　“那些泡泡老是飞来飞去，放在锅里盖上盖子，它们就不会跑了。”　　粉丝送给我的礼物千奇百怪，放在家里堆积如山。房价这般贵，有时我不得不腾挪一部分转送身边的人。那个电饭锅应该就是我在某年某月某个时候转送给她的。　　说起锅，我便想到了饭，于是又不争气的咽了一口口水。　　她继续说道：“每天晚上，我便打开电饭锅取出一个泡泡，坐在那里慢慢的看。你知道么？我看到过你所有的样子，你刚出生的时候皱巴巴的，像个风干了的红枣，一有风吹草动就哭哭啼啼。你十岁时的同桌是个女孩子，她的脾气有点臭，但是她的头发又黑又亮，就像会发光的夜。你老是欺负她，因为你喜欢她……”　　“你十六岁的时候，整天在篮球场上蹦蹦跳跳，屋里贴满了篮球明星的海报，你幻想着有一天能和他们站在一起。二十一岁了，必须得长大了，你把衬衫扎进了裤子里，终于消失在了茫茫的人海中。”　　我沉默不语的看着妖怪。她可能不知道，在警察的世界里，她应该被抓起来，在国王的世界里，她应该被供起来，在我的世界里，这种做法无法被容忍和原谅。　　……　　好吧，她除外。　　“在你所有开心的时候，不开心的时候，得意的时候，窘迫的时候，我都在另一个时空里默默的看着你。可是有一天，我发现自己脑子里竟然想的全是你……”　　她低下头，似乎正在仔细回忆着什么。她说：“你开心的时候我也快乐，你不开心的时候我就难过。我喜欢和你待在一起。可是就像我刚才说的，我不知道，这些意味着什么……”　　没等她说完，我呲的一声笑出声来。我笑得在地上直打滚，笑得喘不过气来。我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原来你对我，是日久生情啊。让我说什么好呢？你这个小骗子。”　　妖怪嘟起了嘴，揪住我的头发道：“我骗得过你？”　　“不敢当不敢当。”我笑得眼泪直流。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看着她说道：“天神神通广大法力无边，我们这么些凡人，自然只有被骗得团团转的份儿。”　　听着我的话里有话，妖怪一时间愣在那里。我却不去管她，只将她手上的节节草取了下来，不多时便编成了一个指环。我将指环戴在妖怪的无名指上，轻抚着说道：“戴上这个，你就是我的人了。可不准再取下来。”　　妖怪默默的将手举到自己的眼前，一片乌云飘过，遮住了满天星光。我躺在地上，在无边的黑夜里张开了嘴，像快要窒息的大鱼一般，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妖怪转头抱住了我。在风中，我听见她轻轻的对我说，既结此环，愿同生死，天涯海角，永不相离。　　好吧，那就永不相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