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颠簸,待周围安静下来,李京九朝窗外瞥了一眼,周围已经换风景,是成片的野林子,京畿已去十几里了。    李京九到现在都没回过神来,还跟梦里似的,沈彧派人送来的吃食,她一样没动过。    此时,淮王的马车里,下人阿洲正跪在一片狐狸毛皮拼凑的地毯上,一手握着莲蓬,一手将莲子一粒一粒剥出来,放进茶壶里泡着。莲子茶,这可是上好的安神良药。    “这回可真是有惊无险,居然遇到粮草被纵火的事情。全军补给切断,若不是王爷急中生智,想出和亲的法子,把战事给中断了,否则照这样打下去,怕是全军都要断送在奕国。好在和亲的事谈完了,王爷这回可算安心了。”    沈彧敛着的睫毛轻轻扇了扇:“安心?这次想要本王死的人,下次依旧会锲而不舍。”    阿洲精灵的像猴儿一般的眼珠子转了转:“可是王爷不是派人查到了燕侍郎纵火的证据吗?”    “一个四品官员,有什么胆子敢与本王对着干?”    “那可以顺藤摸瓜,把他背后的人给揪出来。”    “车马一路,到京城足足要两个月。可捷报八百里加急,至多半月就到。真正幕后的人,早已痛下杀手,做了万全之备。等你回去顺藤摸瓜,没摸到个九齿钉耙,被硌一手血就好了。”    沈彧说完,睁开眼掀了帘子往后了看一眼。一辆装饰精制的马车跟在队伍中别样打眼,促榆木的车身,紫蓝色的绉纱,嵌宝的窗牖,沈彧觉得有些好笑:“往后数的第二辆是奕国的女皇帝赐的?”    阿洲摇头:“昭坤府里带出来的。”    “华丽成这般,不像她的性子啊。”    “确实与公主的衣着打扮不尽相配。”    阿洲把泡好的莲子水倒到杯盏里晾着:“一时权宜的和亲,王爷打算怎么办?还是跟以前一样,过段时日休了吗?”    “这是你该问的?”    阿洲低头禁了声。    “送去给她的吃食,她可吃了?”    “没有。”阿洲半个字都不敢多嘴了。    沈彧从桌下摸出个羊皮卷来,将捆扎的皮绳给抽了,横手一抹,一张羊皮地图展开在桌面上,他凝看了半刻。    “前面就是丰裕关的官道了。你着人先行,订家上好的客栈。”    “是。”阿洲垂头应下。    沈彧拂手又将羊皮卷收回来,一边捆扎,一边道:“酒菜一定要备足,别大婚未成,半道先让她饿出什么毛病来,由得那女皇帝讹一场,那就不太好了。”    “是,奴才一定差人办妥。”    ********************************************    途径丰裕关的时候,马车果然停了。    “阿初,怎么回事?”李京九靠着引枕闭目养神。她一直睡不着,默默在心里回想着事发前后的细节,车突然停下来,思绪便断了。    初满和打马的师父坐在外头,他撂了鞭子回道:“天色已晚。淮王下令今儿个在丰裕关歇息,殿下先下车吧。”    下车?那岂非要和沈彧见面,或许还要一同吃饭?    李京九心里紧得慌。    倒不是怕他,只是沈彧来来回回,兜着圈子的羞辱她多次,新仇旧恨合在一起,一见面,她就忍不住想大耳刮子抽他。    但症结在于,她又不能!这就很憋屈。    “殿下。”一双小巧的手儿挑了帘子伸了进来,一看就不是初满的手。而李京九自小从未离开过皇城,这一路有半点风吹草动,都十分警惕。    “何人如此大胆!”她大声呵斥。    小手儿一抖,帘子又落了回去。外头的隔着帘子,在车下紧张的解释着:“奴婢阿巧,是淮王殿下派来伺候公主的。”    李京九掀开帏帘,见一个十二三的小丫头站在初满旁边不住的抖,她这人严肃起来很凶,这一吼,便把人家小姑娘给一吓坏了。    小丫头生得倒讨喜,圆圆的脸,弯弯的眉,一双大眼有些肿。她垫着脚抬起半截小臂,努力把手放在李京九能扶的高度。    “殿下请下车吧,晚膳很快就备好了。”    也罢,回去一路要耗上两个多月,早见沈彧,晚见沈彧,都要见的,要学会适应。    李京九如实想着,便抓住阿巧的手,下了车。    小丫头很紧张,扶着她的手,僵硬的像木棍一般,是个实打实的愣头青,从没服侍过人的。手上还生着厚厚的茧子,估计平日里不是劈柴做饭,便是做浣衣搓布的粗活。    这般年纪做粗活,显然是脑子不够机灵,干不了别的。    这足以见得沈彧对她有多么提防,派一个乳臭未干的粗使小丫头做她心腹。    她想打探的,丫头一律不知道。她所谋划的,丫头也一律不敢照办。    但既像防贼一样的防着她,那又何苦要与她和亲呢?若图省事,把老三那只木鱼搬回去不就得了?    日日三香两蜡,诵经念佛。穿金戴银都免了,顿顿还不用管肉,素上个十年,沈彧得节约多少银子?    想到这里,李京九无奈的叹了口气。    小丫头抖了一下,低着头连忙道:“奴才第一次服侍主子,可是哪里做得不对了?”    李京九问道:“你是宫里的,还是淮王府里的?”    “回殿下的话,奴才是淮王府的人。”    “做了几年了?”    “半年。”    果然嫩生。    她侧身,拿一双眼好好打量着这个小丫头:“方才有句话,本宫需得指正一下。王爷既把你赐给了我,准确来说,你如今不是淮王府的人,而是本宫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个道理你总该明白。至于淮王府里能不能容下我们,还得看我们的造化。但从今往后,本宫是大主子,王爷是你二主子。两个主子意见不同时,你听谁的?”    巧儿的单眼皮微微颤颤的翻起来,瞄了李京九一眼,又赶紧垂下去:“听公主的。”    “很好。”李京九笑着安慰自己,笨也有笨人的好处。至少这小丫头在她身边,是害不了她的。    “有家人吗?”    巧儿有些恍然:“有,爹娘和弟弟在京外的凉风坳种地。”    李京九从袖子里捋出一颗金坠子塞进她手里:“拿去典卖了,银钱送回家去。往后你若伺候得好,本宫另行有赏。”    “是!”巧儿两眼发光的看着坠子,赶紧收进袖子里。    李京九继续朝前走,刚好路过沈彧的马车,心里念着阿弥陀佛,脚下加快了步子。    但有时候,你越避讳什么,就越来什么。    好巧不巧,正好赶上沈彧从车上下来,侍卫屈膝在地,让他踩着后背。他却没看见一般,呲溜跳了下来,悠然的转了个身,李京九也赶紧转了个方向,装作在看风景的样子。    只听沈彧旁边的小厮在说:“王爷,固莲公主就在后头,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    千万别,她怕自己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李京九精着耳朵,听见沈彧沉稳的脚步声一步一步的靠近。    这怎么办?想打又不能打的感觉好难受。    “固莲公主。”他从背后喊了一声。    李京九深吸一口气,正犹豫着要不要转头,忽而一个标杆般挺立的影子从侧面闪了出来,将她挡在后头。    “王爷,我家殿下身子骨弱,长途跋涉,路途颠簸,胸口淤得慌,此时还是不便与王爷交谈得好。”    “噢。”沈彧叹了一声。    李京九站着一动不动,待听见脚步声慢慢淡去,初满才转身绕到她跟前:“殿下,淮王已经走远了。”    李京九紧绷的身子才放松下来,吁了口气,扭了扭脖子,活络活络了筋骨,问:“在哪里用膳?”    初满指着牌坊道:“进去沿着一直走,有家东来客栈。”    “那便走吧。”巧儿扶着李京九往前,初满却一动未动。    “磨蹭什么?”李京九斜了他一眼。    初满手捂着跨刀道:“奴才就不去了,客栈容不下这么多马匹,只能栓在驿站养着。殿下的嫁妆足有十车,官道上马匪又多,看护的人手不太够。以防万一,奴才还是留在这边,同他们喝碗粥算了。”    初满表达的十分委婉。但这话里的进一步意思是:他如今成了下人,就不能再与她同上一张桌子吃饭了。未免尴尬,才找了个别的由头拒绝。    李京九顿时心里又酸又涩,成王败寇,不仅连个宠男照拂不上了,还需宠男苦心费力的安慰她。    一时间,对宗室手足的怨,对沈彧的恨,便又激荡起来,犹如那厚厚蚕茧,一丝一丝,一层一层,裹得密不透风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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