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尘消散

之后的战况进展格外顺利，因为商汤善待战俘，多数部落首领已经自发实行不抵抗政策，甚至借道给商军。　　有娀之墟是阳城最后的屏障，夏王朝最后的军队正聚集在此处，只要这一战击溃对方最后防线，阳城将陷入商军包围之势，到时军队长驱直入，夏桀无处可逃。　　距阳城几十里外，有娀之墟。　　落日黄昏的战场，一望无尽的荒野，烧焦的树木横在地上，无数枯骨森森可见。　　战场上秃鹰在啄食着腐烂的尸体。　　冷风吹来，尘土飞扬。　　商军一路厮杀前进，势如破竹，夏军节节败溃。　　前方的战况传来，整个阳城气氛紧张。　　城内部分贵族早已悄悄逃离阳城，留下的大多是普通百姓，其中一部分暗中商量着商军攻来时打开城门夹道欢迎以求得到庇佑，另一部分则围在夏宫外声讨帝王，要求不战而降。　　夏宫外冲突不断，声势浩大的叫嚣声传入宫中，宫内人心惶惶。　　部分大臣携带家眷趁乱逃离阳城，就连宫中守卫的侍卫都零零散散，侍女则更是不见了踪影。　　雕刻着繁复古老符号的门缓缓打开，漈海从灵寂殿内走出，素白的长衣在夏宫清冷的风中微微浮动，额上的蓝宝石反射着黄昏的微光。　　一切，都和他预言的一样，大厦将倾，夏王朝终究是走到了这一步。　　因为那个女人，历时数百年，经历十多位帝王，几经沉浮兴衰的王朝终于是走到了尽头。　　漈海抬头望向苍茫天空，仿佛透过微小的一隅，看到了宇宙深处数亿年前的一切。　　外面风云变幻。　　长夜宫里却是滴水可闻的寂静。　　夏桀手执一盏烛台从走道的尽头向寝宫里走来，黑色的长发披散着，轻袍缓带，如同一年前。　　茗汐从床上坐起，转头望向夏桀。　　他将手中的烛台放置在铜制的烛架上，轻声道，“你醒了？”　　茗汐茫然地望着四周，“我……怎么了？”记忆的碎片从脑海中闪过，她不觉掐住自己手心，“是不是我又做了什么？”　　风从走道里蜿蜒吹来，半挽着的纱帘在地上轻轻拂动。　　夏桀伸手将她拥入怀中，“你什么也没做，那些事情是我做的。”　　“为什么？”茗汐死死拽住他的衣服，神色痛苦，“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为什么不杀了我？！”　　“我做不到。”夏桀伸手将她护在怀里，耳语，“也不会允许任何人这么做。”　　“不……”茗汐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整个人倒在夏桀身上。　　脸上的泪珠尚未落下，前一刻还伏在肩上，很快茗汐再次睁开眼睛，神色瞬间冷厉，“焰皇……一切进行得如何了？”　　“商军破了有娀之墟，阳城很快就会陷入包围，整个夏朝终于是在我手中覆亡了，如此，你总该满意了吧？”　　“是吗？”茗汐抬起眉眼，贴近夏桀耳边，“真有意思，你还是和一亿年前一样，顺从到一点儿也不像是天神该有的模样。”　　“一亿年前吗？”夏桀恍然。　　“那时候，你纵容一切，又毁灭一切。”茗汐走下床，赤足踩在琉璃玉制成的地面，往水池边走去，“可是焰皇，你可曾想过，从你手中诞生的并不只有紫薇，宇宙中的一切生命都存在你的一念之间，翼族虽是尘埃般的存在，也终究是你赋予的。”　　“可是，你心里只有紫薇。一亿年前如此，一亿年后依旧如此。”茗汐伸手划过水面，语气悲伤，“不是说众生平等么，为什么连创造一切的天神都会如此偏颇呢？”　　夏桀望向茗汐，第一次露出诧异的神色。　　“我还记得一亿年前，第一次见到焰皇时的情景，那时翼族刚刚诞生不久，我原本只是宇宙中一粒微小的尘埃，在你创造紫薇天神的时候，偶然间飘过，就在那一瞬间，你望了过来，霎时我就被赋予了生命，同一瞬间无数翼族天神展开雪白的翅膀飞翔在宇宙中。第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只记住焰皇的样子。你是创造我们的神，我所有的恭敬顺从都是理所当然。”茗汐苦笑起来，将手从水中收回，有些失神地悬在空中，“可是很快，你就在紫薇面前低下头，仿佛卑微到尘埃里。”　　“你是我们的神，我尊敬于你，恭顺于你，爱慕于你，如此的理所当然，可是哥哥却不这么认为。”茗汐有些恍然地笑了笑，嘴角带着依恋，“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说是我哥哥，他叫浮尘，于是给我取名烟尘，我说为什么要给我取名字呢？他说有了名字就是独立的个体，我说那有什么不同，天神创造我们也可以毁灭我们，我们终究不过是宇宙中的一粒尘埃。可是他说，那又怎样，天神可以创造一切毁灭一切，但他的意识只存在于自我。”　　茗汐终于转头望向夏桀，“焰皇，你看，即便是尘埃也会有所不同。”　　“后来，你为了紫薇亲手摧毁自己创造的一切，哥哥也在那时随着众多翼族消散在宇宙中，化为亿万星辰中的一粒尘埃。可我逃了出来，我不甘心回到最初的样子，那强烈的不甘心从最初对你的爱慕渐渐扩大到对生存的渴望，对自我存在的肯定，亿万年来，我就一直逃啊逃，在宇宙中独自翱翔，飞越过无数尘埃，游荡过每一颗星球，独自在这虚空中寻找出路，可是宇宙是没有尽头的，至少我找不到尽头。”茗汐恍惚地说着，目光穿过眼前所有，仿佛回到无穷的宇宙中去，“终于在某一时刻，我停了下来，我想起了最初诞生的那一瞬间，想起了你，焰皇。一亿年来我终于逃够了，这宇宙无穷无尽令人害怕，我终于找到自己存在的唯一意义。我存在的价值应该是在这一刻，当我穿过亿万星光从遥远的宇宙而来，站在在你面前，质问你为什么的时候，我就可以回去了。”　　茗汐最后朝夏桀伸出手，纯白色的光芒萦绕在整个长夜宫，她神色释然，如同回到最初诞生的那一刻。　　“焰皇，我将一切归还于你。”烟尘渐渐从茗汐的身上脱离而出，巨大的白色翅膀在背后展开，“虽然我由你创造，但这一刻的意识只存在于自我。”　　“永别了，焰皇。”　　纯白的翅膀在一瞬间化为碎片，消散无踪。　　长夜宫内一切归于寂静，翼族的最后一位天神也终于化作宇宙中一粒尘埃。　　随机地、偶然地漂浮在虚空中。　　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永恒地存在于亿万光年之中。　　可是，你又怎知，它有没有自我意识呢，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