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硬物硌在我胸口,我隔着衣服握住那枚水光流转的龙珠。水神送我到了岸边,简单的告别后,他的身影便消融在一片潋滟水波之中。  还是没能还给他,我不知如何开口。  三个月前,他在洛水河畔救起了一名绿衫女子,一直带在身边照顾。我知道他喜欢那姑娘,水神冰夷与我情同兄妹,我本该为他高兴,可见了她,我心里总感到一丝异样。  她是个普通的人族,除了容貌美丽,没有其它特别的地方。然而我接触到她,却察觉到在她柔弱外表下有一丝隐藏得极深的血腥味。这发现让我心中忧虑,因为冰夷爱她,我不希望他被这段感情伤害。但在我想到办法之前,就有一人找上门来,交给我一面镜子。  那人是玉石化成的精怪,资质平平,却一出手就是先天至宝昆仑镜。昆仑镜有穿梭空间之能,同时可以照破一切虚妄,他要我去照那名女子,揭露她的伪装。  我偷偷用镜子去照了她,还没有来得及看见结果,一道鞭影就从镜中凌厉而出,击碎了昆仑镜。杀气裹挟镜中碎片,穿透我身体,把我打回原形。  冰夷用护心龙珠为我续命,但自那一日透过帷帐看见那双绛紫眸子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直到今天的宴席,从来都不露真面的西王母现身,虽然带着蛇纹面具,但那双眼睛,我不会认错。  我认出来了,与她朝夕相处三月之久的冰夷一定也认出来。不待我探清他的想法,就贸然见到他俩亲吻的场面,惶然之下欲逃离此处,不料回头撞上另一人。  是个穿黑衣的男子,我在穿过水门时见过他。  他看出了我的惊惶,手腕被握住——他神情冷漠,却是不容反抗地拈起一只铃铛在我耳边摇晃,力气很大让我挣脱不开。那铃声清幽悠长,让我立刻清醒过来,看清他的动作后羞愤不已,后悔在出门前没有把法器带上。  就在挣扎中我又瞥见他左胸处黑底金纹的瑞兽祥云图——原来他的真身是麒麟,就算带了玄渊,对他也是不起作用的。  我不仅动不了他,在知道了他的身份之后,我发现我还要保护他。  ……  玄渊以剑形静静挂在墙上,如今不是需要我上战场的时代,偶尔的出手也不再光凭武力。它曾经跟随我征战四方,现在只是一件不会开口的漂亮摆设,被遗忘在月宫深处。  我抚过剑柄上一颗冰凉湛蓝的宝石,听见天枢在门外说:“殿下,有贵客来访。”  我柔声道:“让他进来。”  黑衣的男子走入宫殿,我背对着他,感到一束强烈的目光投在身上。微微偏了头,我从光亮的墙面看见自己眼角已现出了月印,伸出袖子掩住。我柔柔地唤道:“麒麟。”  他一时没有开口,许久,才走近了一步:“水神的事我已听说。”  我点头:“我很难过,如果不是失去龙珠,后羿的那一箭他本不至死。”手指擦过玄渊,宝石似乎更加通澈明亮了些。“可是没关系,我已替他报了仇。”  大禹治水,水神慕名前去献上河图洛书,却因旧怨被后羿一箭射中左眼,伤重而死。他死前对我说一切都是误会,不必再过纠结。  我没有听他的,化为姮娥成为后羿的妻子,夺走了西王母送给他的不死药,让他有再大的功绩也逃不过时间的审判,终有一日会衰老死去。  麒麟叹了口气:“吾以为西王母不会轻易饶过此事。”  “我也如此以为。”我说,“可她只令人送来了一件东西,就自己去死了。”  “什么东西?”  盒子还摆在桌上,我看见他上前,神色凝重地打开盒子。  “是一条黑色手链。”他以手指轻轻划过——他的食指与中指十分修长,做这个动作时带着不易察觉的杀气。“羿曾诛猰貐、凿齿、九婴、大风、封豨、修蛇等害,奉尸身于昆仑,请不死药于西王母。羿得偿所愿,而西王母炼化妖兽尸身,祭炼出一物,名曰鸾鸣骨。”  随着他的动作,盒子里的东西开始震动不安,动静愈发强烈。他扣上盖子,鸾鸣骨平静下来:“此为凶煞之物,吾此次前来,就是要将其带回碧游宫,交予灵宝天尊处置。”  我悠悠道:“这是西王母给我的东西,如何处置,应由我来决定。”  他毫不退让:“殿下不该留此阴邪之物在身边。”  “我自太阴星而生,是为月魄诞出的天狐。”我直视他的眼睛,“区区数只妖兽血肉铸成的凶器,还不至于令我受伤。”  玄渊感应到我的情绪,自墙上挣脱,维持着剑形带着一道闪烁寒光的锋芒直直钉向了麒麟!  天枢捧着茗茶推门而入,见状吓得大叫一声——玄渊捅进麒麟的胸口,他握住剑柄,神色冰冷。在茶壶倾倒的碎裂声中,他双手紧握剑锋,一点点将其拔出。  过程极其顺利,剑身上没有丝毫血迹,他脸上也没有痛苦之色。  天枢吓得尾巴都露了出来:“殿下!你们是在合伙吓唬我么,天枢还以为这是把真的剑哩!”  我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就是真的剑啊。”那边麒麟已完全把它拔了出来,“只是伤不了他罢了。”  “灵宝天尊遣您过来,是笃定了我不会伤害您是么。”接过玄渊,我在其光洁表面上弹了弹,“劳您回去禀报,鸾鸣骨已被我认主,从今往后,能戴上它的除了制造者西王母外,只有流着我天狐血脉之人。”我含笑看向他,声音依旧温柔,“就不烦他人惦记了。”  麒麟注意点却歪到了另一件事上:“为何你的法器伤不了吾?”  我淡淡道:“你已感觉到了,何必多问。天枢,送客罢。”  “吾还有一事。”他说,我蹙眉,觉得此人在没话找话,十分难缠。“栏外的几棵树十分漂亮,在别处似乎都不曾见过,可否告知那是什么树种?”  “您是说玉琼天华?”我将玄渊重新挂回墙上,引他出了门,停在那几棵剔透美丽的树前,“在从前不是甚么名贵的树,只是近百年来愈发稀少。您这么一说,我才想起似乎许久未曾在别的地方见到过了。”  我笑了笑:“这种树嗜寒无比,以阴寒之气为养料。五百年抽一枝,三千年开一树花——而玉琼天华最奇妙的地方,就在于它本身是通体冰寒,受不得一丝热度。可花开时却如同焰火燃烧,炸裂声不绝,直至枝桠与花朵全部碎裂消散,丝毫不剩。”  麒麟道:“月宫清寒,应是最适合它生长的地方。”  “确实合适,”我弯下腰,手指贴上透明泛蓝的树干,顺着脉络一点点摸索,直至探寻到一处凹陷。  那是一枚弦月的印记,深深刻进枝干,寒意从印记边缘层层淅出,通向四面八方,牵系了一树繁华生机。  “你封印了它。”麒麟语气淡漠,“因为玉琼天华一旦开花,片刻后就会彻底烟消云散。而你为了不让它死去,干脆就不许它开花。”  天枢在一旁听了,嘴张成老大:“什么?它这副样子居然只是平常,我还以为它一直就开着花呢!”  “当然不是,玉琼天华开花的场景盛大无比,华美至极。你所以为的花朵,只是它最普通不过的叶子罢了。”  天枢挽着我的手:“殿下,我想看,你解开封印好不好?”  我笑道:“解开封印,它开一次花就没了,还不如就维持这样,好歹天天都能望见。这个样子,也是很好看的。”  “若是不开一次花,它就成为不了真正的玉琼天华。”麒麟突然说。  我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他对我颔首:“今日就此告辞了,改日,吾还会再来的。”  ……  ……  ……  尹若澄坐在暗处,他的头发已然成了银白,穿着一身华丽复古的长袍,整个人如同中世纪走出的吸血鬼,有种高贵又神秘的气质。  我忍不住赞叹:“哇,你这身够帅的。”  他却没有像往常一样调笑,一双金色的眸子盯紧了我,许久,他很无奈地叹了口气:“小年糕,我说过,不要触碰血脉传承的记忆。你看得太多,现在很危险。”  我无所谓地笑笑:“那些记忆很有趣,我能感应到血脉的呼唤,并从中经历另一段人生——这种体验可是很难得的,我不知道有什么理由去拒绝。”  “那会让你迷失自我。”他冷静道,“你看的愈多,就愈分不清自己是谁。不要小看血脉记忆的力量,它会将你整改得面目全非。”  “面目全非?”我冷笑,“我本来就不知道我过去是什么样,我的一切就是一片空白,何来改变一说?”  我能感觉到随着我的情绪波动,周身血液都开始沸腾,力量自心口热腾腾地汇聚到手心——恨不得立刻大杀一场。  事实上,在我被打晕前,我确实这么干的。  我从枷锁中抽出了手,皮肉崩开,指骨断裂,能清晰地看见雪白的断茬。片刻后它们就愈合如初,当下一次有人进来时我将获得自由的手插入他喉咙。  他在地上抽搐,嘴里涌出血沫,却没法发出声音。我扯出了他的一截喉骨,捏着那块温热的骨头,心里感到一阵恶心,还有奇异的兴奋。  我从他身上搜出了钥匙,正是清晨熟睡未醒的时间,我一路畅通无阻,却没有去寻找出路。  宅院深处隐隐有吸引我的气息,我从空气中捕捉到了它,入魔般走下去,直到被一扇门挡住。  我抬手,沾满血的手指一触到门就发出“滋滋”声响,上面贴着的一张符纸燃烧起来。  不知何处传来轻响,手腕上黑雾渐起,凝成一条黑色手链。  我不费吹灰之力就进了这间防守严密的屋子,看见一只巨大的鱼缸。  那鱼缸大得能容下一个成年人的身体,却只养了一条金色鲤鱼。  这不是普通的鲤鱼。  是化龙阵。我无声道。心中暗自嘲笑,都说陈皮阿四不信天命,作恶无数却始终没有报应,是个无所畏惧的狂徒。可我看了这条鱼,就知道他是怕的,怕得要死。  不然,不会在屋子里养一只挡劫的灵宠。  ——四大灵宠之首的鲤鱼,要养成至少十年,不是一般人能养起来的。  而我看着那条鱼身上起码有三道刀疤,想来已经给陈皮阿四挡过几次劫了。  能替身挡劫的灵宠心智已开,我走过来的一路上,那条鲤鱼停止游动,定定地看着我。  我对它一笑,它吐了圈泡泡,藏进鱼缸的水草里。  藏着也没有用,我伸手入水,血气在水中丝丝晕开。鲤鱼察觉了杀机,躲在角落不肯出来。这么大的鱼缸,除非打碎或者我自己跳进去,不然还真不容易抓到它。  可它毕竟是条鱼,水里的生物,我还是有对付的办法。我咬破指尖,滴了一点血进去。  鲤鱼果然乖乖浮上水面,冲我摇头摆尾地吐泡泡。我抓住滑溜溜的鱼身,扔在地上。  门外开始有了声响,是他们发现了不对,要来找我了。  我擦了擦手,平静地走了出去。    “如果不是张起灵把你打晕,你是不是要把这里的人杀干净?”尹若澄说,“我知道你应该是什么样的人,这副样子,不是你。”  “但这样很好,”我心平气和地说,“我不畏惧战斗,不畏惧杀伐,我有保护自己的能力——这些都不是你给我的故事能做得到的,那些故事在这种时候派不上一点用场,我不需要它。”  那也不是我的故事,我心想,不是我该走的路。  “你错了,”尹若澄轻声道。  他金色的眸子光华流转,似乎有些难过。  “那不是故事,”他说,“是你的记忆,你自己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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