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音尊座在无垢境中轮回转生的那个朝代史称后梁,其时世家并起,谢氏为其翘楚。  谢氏乃钟鸣鼎食之家,祖辈蜚声文坛者众、仕宦者众,乃当之无愧的世家大族、士林领袖。宪宗年间卷入党争,涉科场舞弊案,又为宦官陷害,遭宪宗猜忌。谢氏先人为免一族倾覆,遂拜别宪宗、阖族迁出东京,投奔异姓藩王云南王而去。  谢氏虽撤出官场,但在士林之中仍有呼风唤雨之能,不居其位不谋其政,为保全性命,谢氏子孙又弃文从武,终得以在云南王帐下偏安一隅达二十年之久。  至后梁末年哀帝当政时期,宦官把持朝政,卖官鬻爵,吏治腐败,各级大小官吏侵吞民财,百姓民不聊生,各地相继暴发农民起义,后梁现出末世光景。  此后,老云南王病逝,时年二十五的云南王世子刘帛继位,而他登位的次年便公然举兵叛乱。前后不过二年,便以摧枯拉朽之势攻入东京,后梁前后长达一百八十三年的统治宣告终结,新帝改国号汉,史称后汉。  新帝登基之后论功行赏,谢氏后人谢邵居功至伟,官拜太尉位列三公,加封一字并肩王,一时平步青云,风光无两。  这谢邵,就是南泽商音尊座的转生。    棋局之外,梵珂尊座执子而笑,对坐于他对面的荒芜尊座道:“你倒是心慈手软,竟还给他安排一个显赫出身?”  荒芜尊座眉目不动,道:“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有朝一日大厦忽倾千金散尽,彼时若商音还能心性不乱,才不算辱没了他渡化众生的那桩差事。”  梵珂默了一会儿,道:“……你还真是宽于律己、严以待人。”  荒芜尊座脸色不变,装作没有听见。    却说这谢邵,不过二十三岁便居一人之下的高位,自然引得朝野上下争相追捧。一来,这谢邵文治武功乃当世罕有;二来,据说他在云南时与当年还是云南王世子的陛下穿一条裤子长大;这三来,却是因为当今陛下对谢邵宠信有加,据说还有意将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嘉福公主赐谢邵为正妻——这样的人物还能不小心伺候么?  于是朝野上下都对谢邵趋之若鹜,每日拜访谢氏府上的来客络绎不绝,既有心思活络的官场中人,又有仰慕当年谢氏风流的士林墨客,不过太尉大人据说为人十分矜高,一向懒理朝野是非,因祖上有陷于党争的旧案,于是自然也就厌恶结党,没过几日便不再见访客了。  众人十分苦恼,觉得这样下去可不好,怎可与太尉大人断了交情?于是各自一番钻研之后,不再登门拜会,开始请太尉大人出去吃饭了。  东京本是繁华地,革除了前代的坊市之制后,即便入夜也灯火如昼、十分热闹。城中有一处名楼,名作佳期阁,阁中有三宝:醇酒、佳音、美人。这佳期阁虽有些古意香艳,却又并非那烟花柳巷腌臜地,自有些难以言传的风流韵味,自来都是贵胄云集之处,而今天下有改朝换代之大动,可这佳期阁却还屹立不倒,可见其中的厉害。  太尉大人被叨扰了数月之后终于赴宴,下脚之处,便是这佳期阁。  席间,自然是老一套的推杯换盏左右逢源,但太尉大人却不至于太过烦躁,却是因为这佳期阁的佳音,当真是名不虚传。  谢邵虽是武官,但祖上毕竟是士林出身,家学之深厚绝非等闲,尤精于音律,此时他身后那道幕帘之后的弹筝之人,分明是个中高手。  他不必回头看,也能想见弹琴人的手势。一拨,一挑,一抹,一拢,皆是难以描摹的情致。此中最妙,乃是琴音之间的高山流水,通透清澈毫无风月之地的媚俗,反有些清正平和的雅韵,以趣味来说堪称上品。古意潺潺之后,又于隐晦处平添几许不易察觉的哀愁,真正是百般韵味融为一身。  绝妙。  谢邵听得入了神,却不得不被席上同僚们的攀谈搅扰,未免风评中误传他恃功傲物,也只得勉强着应付两句,渐渐的便顾不得听曲了。  恰此时,那筝忽而喑哑,却是那抚琴之人出了疏漏,拨了一根错弦,宛若白璧微瑕,着实令人遗憾。太尉大人忍不住眉头一皱,席上的同僚们便也禁不住心上一紧,不知是何事搅扰了太尉心中的太平,正如此这般琢磨着,却见一直不曾回头的谢邵回头朝那幕帘看了一眼。  ……这是桩大事!  一向不近女色的太尉大人他!回头看了一个乐伎!  同僚们心思频转之时,太尉大人的心思倒很坦荡。  他只觉得佳期阁的东家一定是个善于拿捏风月之事的行家,否则这帘幕的厚度何以如此得宜?不算太薄,便让人看不清后面乐伎的模样,如此便不会流于媚俗;也不算太厚,恰能透过些旖旎的烛火依稀看见里面那乐伎窈窕的身段儿和低头抚琴时情人一般的温柔,撩拨得人一颗心不上不下。  正当宜。  不过,谢氏公子见多识广,倒不至于只因一个朦胧的倩影就神魂颠倒,因此他只是淡淡撇了一眼,随后就又把头转了回去,仿佛只是为了提点那个弹错音的乐伎,莫要再错了。  同僚们见太尉大人又转过了头,似乎对那乐伎的兴致并不很浓,方才的兴奋又有些淡去了,继续推杯换盏、谈笑风生起来。  谁料过了片刻,那琴音又有了些许错乱,这一回纵然是音律的门外汉也听出了些不对头,果然太尉大人的眉又皱紧了,于是便又回头撇了一眼。  如此这么来来回回了三四次,同僚们终于品出了些意思:原是这佳期阁的姑娘心思玲珑,为得太尉大人一顾,刻意拨错了弦。  如此别开生面又格外雅致的女子小意倒是头一回见,同僚们忍不住笑了开,今日做东的那位礼部的官员笑道:“人皆道唯入佳期阁方知何谓佳期,而今看来倒真不是一句虚言,一个乐伎尚有如此情致,委实有趣、委实有趣啊。”  太尉大人没有接茬,却听另一位同僚接道:“大人有所不知,而今这佳期阁比之往日更上一层楼,你道是何故?”  在座诸位皆很捧场,只说不知,又连连催他代为解惑,这位同僚于是故弄玄虚地压低声音道:“前朝倾覆之后,东京的后梁贵胄自然有的枭首、有的流放,家中女眷大半却流落到烟花之地,我听闻近日佳期阁中新添了些前朝的宗室女子,说不得,这幕帘之后便是其中一位呢。”  众哗然,太尉大人一语未置,只摆了摆手,背对那帘幕十分漠然地说:“下去吧,此处不必你伺候了。”  席间一瞬有些冷凝,众人不禁猜测是那乐伎的小心思招惹了太尉大人不快,又听那幕帘之后琴音平息,依稀见那女子隔着不薄不厚的幕帘徐徐起身朝内拜了一拜,道了一声:“诺。”  恒敛千金笑,长垂双玉啼——这是怎样一声“诺”,才能如斯撩拨人心?  此后欢歌畅言、珍馐美馔,这一出插曲无人再提起,宾主尽欢,至亥时才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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