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楼陷在了一个很深很深的梦中。    他看到了黎叔,在那个小小的弄堂里摆上了一大桌的饭菜,未被年岁侵蚀的旧时面孔全都是满足的笑容。在他对面,带着遍身灿烂阳光,温暖而又张扬的男子,美眷在侧,儿女成双,言笑晏晏地一杯杯为黎叔敬酒布菜,眼中泪光莹然,是割舍不断的骨肉情深:  “爸爸,黎家鸿终于认祖归宗了!明星明月,从此也都是黎家的孩子……”  他看到大姐被阿诚揽着走出小巷,一步三回头。  七号首长叶风从街边的黑色轿车内走出,对大姐伸出了手:“小镜,别难过,你还有我。”  车门将要合上的那一刹,阿诚突然道了句:“等等大哥……”  “那个没人性的混帐东西!我没有这样的弟弟,走!”  寒厉而决绝的语声中,车门“彭”地一声关紧,汽车箭一般绝尘而去。    “他们苦心布局,最终的目的——是我。放心,七号小叶不是我们这条线的。至于沙鸥同志,她是入了档案的烈士遗孤,又是小叶的直接下线,单就身份背景和组织关系来说,不应该被牵扯进来。至于别人,我就不好说了。”  老首长拍着他的肩膀,目光沉痛,无奈而悲悯:“你,准备好了吗?”  “当然。”  他微微勾了勾唇角,一派云淡风轻。  该来的,总要来。  只要不拖泥带水,就让他一人来承担。    “大哥,这是什么意思?”  印着新中国国徽的硬皮小本,“啪”地一声被摔在面前。  “实事求是而已。你本就是孤儿,在明家不过是寄居。户籍登记上,也该反映出这个事实。”  “寄居?”  平淡二字,却有如淬满上古寒冰。他一脸淡漠地望着那张熟悉到闭上眼便能勾画出的俊朗容颜瞬间失尽光华,气定神闲纹丝不动。  “你为什么不干脆说,在这个家里,我就是你的仆人嘛!”  怒极而去的背影越行越远,终于完全没入苍茫暮色中。    隔着探视的长桌,曼春将一叠文件向他推过来。  他直接翻到最后一页,对着墨迹犹新的签名和上面的朱红大印,居然抿唇笑了笑。  “是你提出离婚的,不要怪我。”  “还有,那些揭发材料……孩子们还要生活,我还有工作;阿诚、明台,也都是有家有口的人了。我们都是没有办法,对不起……”    天阴欲雨。  高墙,铁窗。  他就那样站在层层铁网内,扶着栏杆,默默看她带着三个孩子向外走。  心中,应该是如释重负后的轻松,却不知为何只余钝钝的麻木。    衰草连天,小路将尽。  就要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她忽然回过头来,对他浮起一丝奇异的笑意。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师哥?”  相隔了那样远,她的声音却那般清晰,刹那间如雷贯耳,已然失去知觉的神经悉数惊醒。那一刻,茫茫天地孤立无援的凄楚无措猝不及防扑面而来,令他完全无力招架。那些用鲜血和生命来珍惜着,拼尽了全心全力想要留住的温馨点滴,仿佛指下细沙,转瞬风流散尽。最终,只得孑然一身苍茫四顾,入骨的绝望悲凉直逼得人失控到疯狂。  原来,他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坚强。    明楼就这样在几近窒息的剧烈心痛中挣扎着醒来。映入眼底的,是透帘而入的满室灿阳。  肩头横着一颗长发披垂的小脑袋。指间熟悉而柔软的触感,是被那小巧柔荑牢牢紧握的温暖熨帖。  汪曼春像一只乖巧的猫咪,紧贴着他伏在窄窄的床沿熟睡。长睫如扇静静覆着眼睑,粉嫩嫩的颊仍似少女般吹弹欲破,不点而红的樱唇几乎要吻上了他的下颌。溢满馨香的温热气流一下下喷在耳根颈侧,掀起一阵不可抑制的情/欲躁动,铺天盖地沸腾着血液。  明楼一刹那间模糊了泪眼,只想这样拥着她长睡不起,一醉千年。  然而,逃遁从不是他的选项。  短短的温柔沉溺过后,他恢复镇定起身看表。    汪曼春被摇醒时还很迷糊。  昨晚明楼一直发烧,睡得很不安稳。她守在床头为他冷敷额头,喂水喂药忙了大半夜,直到药性发作出了一身的汗才总算退了烧。又摸黑翻箱倒柜找出干净睡衣,打热水为他擦身换洗,顺带将有些汗湿的床单枕套一并换过,这才放心将他扶回床上躺好。看着他神色安详慢慢睡得熟了,紧悬的心稍稍放松,积压的疲惫便瞬间爆发出来,她几乎是头挨上床便沉入了梦乡。  “七点半了。你不上班了?”明楼望着她睡眼惺忪的样子有些心疼,不知不觉放柔了语气。  “这么晚了?”  汪曼春惊跳起来,看着表略微思索了一下,整理衣衫挽着头发道:“我去楼下打电话请假,今天不上班了,陪你去广慈。”  “啊?”明楼对这所当初住了一年多的医院有本能的抗拒,听了这话连连推托:“不不不,我没事。你看,不发烧,已经完全好了。曼春,你还是上班去……”  “明楼,我不是在跟你商量。”  明楼心中突地一颤。曼春声音不高,但这样对他直呼其名,是真的动怒了。四目相视,只见她沉黯眼中一片阴霾。  “我去打电话,有本事你就再跑一次。”汪曼春冷冷撂下这句话,扭头走了。  明楼愣了愣,一时竟有些无措。其实,课堂晕倒又从校医所偷溜出来的事,他也明白很难瞒得过她,可就是一心急于划清界线斩断关系,幻想着不辞而别后她一怒之下对他不闻不问。及至梦魇醒来看到守护身旁的她,竟然满心都是失而复得的惊喜和感激。如今当真惹毛了这个倔强的小姑娘,他却又莫名愧疚惴惴惶恐,怎么也狠不下心来再推开她了。  正自前思后想矛盾挣扎,汪曼春面无表情推门而入,显然已洗漱完毕,手里还提着两个暖瓶。走进屋中也不理他,径自褪去外衣,露出里面的米黄色衬衫,披散下长发,对镜细细梳头上妆。  蕾丝内衣的吊带在薄薄的绸衫下隐隐绰绰,考究的剪裁将凸凹有致的玲珑曲线勾勒得更为诱人。明楼忽一阵心跳加速呼吸发紧,直直盯着她完全移不开目光。  汪曼春瞟他一眼,绷着脸道:“热水已经打好了,明大少爷该不会是等我服侍洗漱更衣吧?”  明楼这才回过神来,颇有些慌乱地急急起身下床,眼前却又一片黑雾袭来,脚下虚软踉跄,连忙伸手要去扶床边的小柜,抓到的却是她的手臂。  “没事吗?你慢一点啊!”汪曼春跺了跺脚,气急败坏终是难掩心疼。  他不由自主低头偎上她的肩,合眼等那一阵天旋地转慢慢退去,还是依恋地不想离开,幽幽的气声自她颈窝处涟漪般漾开:“没事……让我,再靠一会儿。”  汪曼春顿时整个人化了,张开双臂牢牢地环住了他。  静静抱了一会儿,明楼却又不着痕迹地站直身体,淡淡问:“早餐吃什么?”  不再是相拥的姿势,汪曼春仰面看他,皮笑肉不笑地回答:“不知道啊,送来什么是什么吧。”  “?”  明楼面露疑惑正要再问,门外响起小心翼翼的敲门声:“明教授,您起床了吗?”  汪曼春下意识地看向镜中的自己,故意不去整理拥抱时歪歪大敞的领口,笑吟吟地去开门。  “你好,是宋娟同学吧?”  她落落大方地对杵在原地目瞪口呆的女孩子热情招呼:“请进,请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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