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曼春极少生病,可一旦病倒,就都要耐心将养至少一个多月方勉强恢复。阿诚曼丽工作都忙,阿香要照顾两个小毛头,汪曼春不想他们跑来跑去太辛苦。大多时候,只是一个人安静地倚在床头看书,或是默默望着窗外出神。在医院打外线电话很麻烦,而明楼又似乎极忙,好不容易接通一次,也只是草草互道个平安便匆匆挂断,独剩她抱着听筒久久发怔,细细回味他的声音聊慰此心。时间一天一天流过,汪曼春日益沉静少言,仿佛落入寒潭的宝刃,锋芒尽敛万丈之下,变得深不可测起来。    终于熬到出院这天,于曼丽特意请了半天假,开车来接她回家。    上海的冬天不会冰天雪地,但总是那种无孔不入的阴湿的冷。日光被厚厚的云层隔阻,给人的感觉是一片灰朦。  “这一折腾都两个多月了吧?姐夫估计要想死了。他知道你今天回来吗?”  汪曼春点了点头:“上次电话里告诉他了。”  “那他居然没闹着去车站接你?我记得他下午没课吧?”  “接什么?我这么大人了,又不是没出过差。”  汪曼春静静偏头看着车窗外的熟悉街景,语气平淡:“再说,他这段时间忙得很,没课的时候还有讨论班,答疑,指导学生写论文……一大摊子事。”  “呵呵,哪个倒霉的学生这个时候来请教问题,估计明大教授的耐心会很有限。”  于曼丽戏谑道,瞥了一眼身边安然而坐的人:“我说阿姐,你这场病生的,越来越老僧入定。心里不知道有多急呢,表面还这么淡淡的样子,骗谁呢?”  汪曼春顺手就是一捶:“去!谁急了?小心我撕了你这张嘴!”  “哈哈哈,这才像我阿姐嘛!”  于曼丽作状地揉了揉肩膀,笑呵呵说:“那既然你不急,我们先绕趟第一百货怎么样?孩子们的洗发膏和护肤霜快用完了。”  “好啊。正巧顺路,免得你再出来买。”  车子一个转弯驶进了南京路。  “还没到下班时间,难得这里这么清静。”  于曼丽握着方向盘呼出一口气,心不在焉地默默开了几条街,问汪曼春:“你不需要什么东西吗?”  汪曼春摇头道:“一时想不起来,先跟你逛逛再说吧。”  “那要不,你就坐车里等我好了。病刚好不要太累。我把车靠在路边,很快就回来。”  于曼丽说这话时一直盯着马路,慢慢在百货大楼前停下车来。  “也好,你去吧。”  于曼丽却没有立刻出门,迟疑了一秒后才又道了句:“那我去了。”    汪曼春目送那娇小倩影消失在大楼门口。放眼四周,曾几何时,上海最繁华的这一带街区已渐渐失却原先的色彩,在一贯的熙熙攘攘中悄无声息地变了味道。变了什么呢?统一而呆板,仿佛同一架机器下千篇一律的产物。  汪曼春不觉有些怅怅失神。眼前这一切无形中的转变,真的是他们一直以来所期盼,所追求的平等自由,尊重人性,没有强权和压迫的新世界吗?  恍惚怔忡间,一双人影蓦地闯入视野。汪曼春生生一个激灵,怕冷般地抱紧了手臂。  那是一个穿长裙皮靴的漂亮姑娘,拎一只精致的包装礼盒,笑靥如花,甜蜜蜜挽着身边人从商场相偕而出。走到门口,高大瘦颀的俊朗男子停下步来,亲昵而自然地为女孩裹紧围巾。那宠爱神情和唇角勾起的温柔笑意,简直可将人活活沉溺,从此醉生梦死。  汪曼春一动不动定定凝眸,看那二人复又十指相扣,说说笑笑地沿街走远,完全移不开目光。时间停驻,整个世界便定格在这里,像一场清醒的梦魇,明知陷落,却无力挣脱。    “我回来了。没想到这个点还有好多人排队交钱,你等急了吧?”  “阿姐?你怎么了,阿姐?阿姐?”  终于在于曼丽的推搡下回过神来的汪曼春,望着眼前这张写满焦虑担忧的小脸,居然神情怪异地笑了笑:“曼丽,我想起来要买什么了。”  “嗄?”  于曼丽掩不住的惊恐错愕,令汪曼春笑得愈加神秘,索性熄火拉着她下了车:“你姐夫的生日快到了,我还没准备礼物呢。走,再陪我逛逛去!”    两个女人这一逛,回到家来便早过了下班时间。  诺大的小洋楼黑洞洞一片,清冷无人。  “姐夫怎么还没回家?”于曼丽一面嘟囔,一面伸手去摸墙上的开关。  汪曼春“啪”地一声打开走廊的大吊灯。满室通明中,映衬着她本就苍白的面色越发惨白得几近透明,倦容憔悴清减得厉害。于曼丽看得心疼,连忙道:“你先上去洗洗休息会儿吧。阿诚哥说,下了班去绿杨邨带几样你爱吃的菜来。”  汪曼春问:“孩子们呢?阿香不带他们过来吗?”  “哎呀,他们太闹了。今天你出院,我们几个大人好好吃一顿庆祝,就不带孩子来捣乱了。我打电话去姐夫系里问问,这么晚了干什么呢?”  汪曼春点了点头:“那好,我去洗个澡。”    待得她重新梳洗整齐,秀发披垂淡妆清雅地款款下楼来,便听得于曼丽在厨房里抱怨:  “你大哥怎么搞的嘛?阿姐今天回来,他又不是不知道。系里说,这一下午都没见他人。这么晚了不回家是去了哪里,你快点想想嘛!”  “我又不是我大哥肚子里的蛔虫,我怎么知道?”  “那怎么办?这么丰盛的饭菜,凉了多可惜!”  “不要等了。”汪曼春直接走进厨房,果断拿出盘碗餐具:“我们先吃。”  于曼丽惊愕地瞪大了眼:“怎么,你不等姐夫了?”  “不用了。他回来,热热就好。”汪曼春说得云淡风轻,自顾自将饭菜一一装盘端上了桌。  于曼丽跟阿诚暗暗对视一眼,默默跟着她坐上了餐台。  “我记得大嫂喜欢意大利红酒的粗旷随意,就从家里带了一瓶Amarone。”  阿诚试图打破有些沉抑的空气,连忙开了酒,为每人斟下小半杯:“你们尝尝,是不是比法国红酒朴实无华,更有味道?”  于曼丽晃动酒杯喝了一口,立刻咂舌:“又干又苦,酒味重!”  汪曼春浅浅一笑:“这才是红葡萄酒最本真的味道啊。”  正说着,大门打开,明楼牵着一个长发长裙,清丽可人的女孩子,有说有笑地走了进来。  “大哥!”  “姐夫!”  屋内一阵难堪的沉默。  众人愕然相对一时无语,刚恢复自然的气氛瞬间凝固起来。  “姐夫,这是谁啊?”  似乎过了很久,于曼丽终于冷冷发问。声音尖厉如针刺破寂静,直扎入每一个人心里。  阿诚似乎傻了,平日里的八面玲珑不知丢到了哪里,愣愣盯着门口的二人呐呐道:“大哥,大嫂今天回家,你这是……”  “啊,真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们有聚会。”  反倒是那个女孩显得教养极好,惊慌中依旧谦和有礼,连连冲他们鞠躬致歉:“不好意思打扰了,我先告辞。”  她转身要走,却被明楼紧抓着手不放,脸上登地一红,一副进退不得的尴尬模样。  于曼丽看得怒火中烧,将手中的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撂,正欲出言抢白讥讽,却被人按住肩膀,安慰地拍了拍。  忍气回眸,便见汪曼春神色如常站在身后,落落大方地微笑着招呼:  “你们还不认识吧?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关玉琼小姐,是昔日‘丝绸大王’周家的外孙女,我师哥去年的学生。关小姐,明家二弟阿诚,你应该知道的。弟妹曼丽,也是我的结义妹妹。既然来了,不如坐下来一起吃个饭吧。”  “啊,不,不了。师母,时候不早了,我明天还要上班。”  小姑娘被这样的场面压迫得又羞又窘,暗地里尝试抽回自己的手未遂后,只得可怜兮兮将目光投向明楼求肯。  明楼幽幽叹了口气,说出进家门后唯一的一句话:“好吧。来,我送你回家。”  自始至终,他甚至都没有看汪曼春一眼,便又拉着面红耳赤手足无措的小人儿,扬长而去。    房门合拢,仿佛就这样隔断了两个世界。    汪曼春重又坐好,若无其事地拿起酒杯深深一嗅,仰面畅饮而尽。  “这孩子很可怜。本就家道中落,三/反/五/反中父亲又吓得自尽,全靠母亲一人维持生活。大学读了还没两年,母亲也病倒了,下面还有三个弟弟。师哥尽了一切努力帮她,但最后还是被迫辍学,进了她家原来的纺织厂做女工,真是可惜了。”  她一脸同情惋惜,口气平静地娓娓叙述,对阿诚曼丽暗地里的眉来眼去目光交流只作不见,一径执箸为他们殷勤布菜,又给自己斟满了酒,盈盈举杯:  “来,我们吃饭。”    异常沉闷的一顿晚餐过后,明楼依然没有回来。    厨房里,水龙头哗哗流响。于曼丽一面帮阿诚洗碗,一面小声忿忿说着什么。汪曼春也不理会,放了张唱盘歪在沙发上听音乐。  水声渐渐缓止。于曼丽将洗好的餐具放回橱柜,气呼呼地过来拉她:“走,阿姐,今晚跟我们回明公馆去住。”  “为什么?”  汪曼春漠然瞟了她一眼,懒懒道:“这是我家,我哪也不去。”  “阿姐!”  于曼丽左推右拽,见她毫无动弹的意思,远远又跟阿诚交换了一个注视,叹气坐了下来:“那好,我不回去了,在这陪你。”  汪曼春揶揄一笑:“陪我做什么?你的老公在那里。”  “哎呀,姐!”于曼丽拍她,又气又担心:“还有心情说笑?你可真行!”  “曼丽,你阿姐不是傻瓜。”  汪曼春忽然收起倦态,正色说出这么句话。于曼丽倏地一愣,还没想好该如何应对,汪曼春已从沙发上起身,拖着她至阿诚面前:“好啦,戏演完了,回家去吧。”  “大嫂,你……”阿诚一脸为难。  “得了,你们不会真以为我要伤心欲绝哭天抢地吧?”  汪曼春摇摇头,完全一副啼笑皆非的表情,推着他们往外赶:“二位快回去陪孩子吧,我还有正经事要做呢。隔了这么久回去上班,总得准备一下吧?你们赖在这儿碍手碍脚的,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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