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体检    严蕾不欲与她在这个问题上做什么讨论。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经历,自然也有权利对别人取以不同的态度,她无权置喙,但也不会随便接受别人的看法。    之前和她一起在宿舍的护士走了过来,对着严蕾道了声谢。    “她还能成功戒毒吗?”  护士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你知道她吸毒多久了吗?”  “多久。”    “十年。”    吸毒十年,那就是说在十四岁的时候,她就染上了毒瘾。    “青春期就开始吸毒,也没有注意过卫生问题,三年前就已经查出肝硬化,估计也撑不过这个冬天了。”  说完,护士便背起医疗箱,离开了宿舍所在的院子。    刚进戒毒所,他们便看到了这样一个让人心情沉重的案例,回去的路上,三个人都很安静。    晚上回到宿舍,林可坐在床上,看着外面宣誓的戒毒者们,突然问了个问题:“你说他们真的能戒毒吗?”  “或许吧。”    “我爸爸也是死于吸毒。”    严蕾铺被子的动作缓了缓,思绪万千,最后却只化为一个“嗯”字。  但是林可却因此打开了话匣子:“他吸毒逼走了我妈妈,也逼走了他身边所有的亲人,最后死在屋子里,两天后才被发现。”    “那你恨他吗?”  林可笑中含着泪:“恨啊,我以前每天都想着,他怎么还没吸毒吸死。”    严蕾本以为这之后应该会有个大的转折,比如说后来想通了之类的,可是林可却只是抹了抹眼泪,便起身铺起了自己的床。  看着她麻利的动作,严蕾攥着被角一心两用地抖起了被子。    其实林可也的确没有原谅他父亲的理由。  吸毒本就是错的,她的父亲因为这个错误付出了自己的代价,她没有义务因为这个代价太过于巨大就去原谅她父亲。  难道说,因为她父亲去世了,所以她就要原谅他吸毒给这个家庭甚至于给别人带来的恶劣影响吗?    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严蕾被窗外的风声和跑步声吵醒。  掀起窗帘一角,便看见外面天色漆黑一片,却已经有人在石板路上列队跑步。  蓝色的冲锋衣在路灯下显得灰暗,光线不好,看不清他们的面容,但却能听到他们响亮的号子。    看了眼墙上的时钟,时针刚刚走到“5”上。    对面床上的林可也被吵醒了,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差点就要咆哮,却被严蕾拦住了。  “他们在出早操。”  林可一愣,脸上的神色几度变化,最后往床上一倒,脸朝墙蒙住了被子。    六点半闹钟响起,严蕾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东边天际露出了点微弱的晨光,最后的几颗星星黯淡,阵阵寒风吹过,冻得人牙疼。    一阵紧凑的脚步声靠近,最后停在了不远处的空地上。  戒毒警察的声音被风声割碎,隐约间只能听见“稍息”“立正”之类的指令。  训话完毕后,便有人朝着严蕾走过来。    “严医生,今天麻烦你们给我们这儿的戒毒人员做个基本的体检吧。”    这不是什么难事,严蕾便做主答应下来。  回屋的时候,就看见林可坐在床头闭目养神。  听到严蕾回来的动静,她方才睁开眼睛,点了点头作为招呼。    洗漱过后,趁着早饭时间,严蕾把体检的事情说了下,郭辉没有什么问题,但是林可犹豫了一会儿,方才答应下来。  吃过早饭回到药剂房,刚到院子门口,他们便看见拉在墙上的横幅:    热烈欢迎我市人民医院医生前来我所进行体检    横幅前面摆了长长的条桌,血压计血糖仪等等一应俱全。    昨天领着他们的负责人眉开眼笑,笑容比起昨天真挚了不少。  见严蕾他们来了,兴奋地直搓手。    其实也能够理解。  这几年虽然戒毒禁毒大环境好了,政策资金宣传工作也做了不少。  但是很多人就是对吸毒者抱有偏见,连带着对禁毒所这种地方也是谈虎色变。    以前来这儿的医生估计也就是混个场面,禁毒所的人怕是对他们毫无好感。  可严蕾的态度和行为让他们还是抱有一点点希望的,而这些人只要抓住一点点希望,就能够掏出自己的心肺去珍惜。    想明白了的严蕾心里叹口气,何必如此呢。    戒毒所的工作人员将戒毒人员排好序列,依次组织过来进行检查。  检查内容很简单,除了血压血糖这种基本的项目外,还有就是查看有没有什么明显的外伤情况了。  吸毒者免疫力低下,极易生病,说是外伤,实际上却是担心类似于因为血管萎缩等等一系列疾病导致的瘤变等等之类的情况。    一个上午的体检进度缓慢,整个平市强制戒毒所共有戒毒人员一千余人,照这个速度下去,怕是有得磨了。  吃完午饭后,严蕾找到负责人商量了下,决定只体检最基本的项目,其余的由各小组进行组内了解统计,然后他们三个人亲自去宿舍询问情况。    如此一来,速度果真快了不少。    两天的体检过后,一份还需深入检查的名单交到了他们手上。    这天一早,他们三人便在戒毒警察的带领下,各自去寻找戒毒者进行检查。  严蕾最先去的还是那天她帮忙找血管的女人,负责人告诉她,那个女人估计不行了。    不过三两天的功夫,她便又肉眼可见的瘦了一圈。  本就凸起的颧骨此刻更是明显,关节处的皮肤凹陷,小腿上还有水肿。  严蕾坐在床边,手里听诊器头在女人凸起的肋骨间移动,又在戒毒警察的帮助下,听了听她的后背。    女人的精神好了很多,在严蕾询问病史的时候,絮絮叨叨的很多。  她十三岁被家里人逼出来打工,人小体弱,什么本事都没有。  就听说附近的村子里有人招工,年龄不限制。    这对于她来说自然是天降喜事,到了那儿一看,工作任务也很简单,就是要把一包牛皮纸包着的东西运到指定的地方。  她本以为这不是什么难事,但在看到几个中年妇女把纸包塞到尿尿的地方后,惊呆了。  但是看到对方拿出的一摞纸币时,她还是答应了。    严蕾难以想象那该会有多痛,握着笔的手都有些泛白。  她其实见过很多很多比这更加血腥残忍的事情,但是哪怕如此,她还是会心疼。    女人还在继续讲着自己的故事。  拿到第一笔钱后,家里的继母就逼着她再出去打工。  十三四岁的孩子又能做什么,偷抢骗,什么都经历过,自然也结交了三教九流各种朋友。    最后,染上毒瘾也毫不意外。  可是吸毒的钱又从哪里来,在一次次的出卖灵魂和肉体后,这个二十四岁的女人最终变成了这幅模样。    记录病史不知不觉间变成了记录生平。  严蕾听她平静地讲完自己二十四年的经历后,终于握住了病床上那只枯槁的手。    “好久没有人和我握手了呢。”    床上的女人露出了一抹如释重负的笑容,说出了自己一生的最后一句话:“谢谢你。”    女人闭上眼的那一刻,身体骤然塌陷,五官也由尖锐变得柔和。  戒毒警察立刻喊来了工作人员,严蕾起身进行了一系列确诊死亡的流程后,对着她的遗体鞠了四躬。    白布遮盖了女人的一生,工作人员抬起担架,离开了这间屋子。    严蕾跟着走出房门,朝阳和煦,驱散了身上的寒意。  她抓着纸笔准备去另一处病人那儿,却听见隔壁院子里的器械倒地的声音。    戒毒警察急忙赶过去,严蕾也紧随其后。  刚走近,便看见被压到在地的男人,仔细一看,正是她初到平市时遇到的那几个毒贩之一。  对方显然也认出了她,眸子里的怨恨更甚。    两个警察压住男人,一边的护士立刻上前推了镇定剂。    片刻后,倒在地上的男人渐渐平静。  严蕾也推断出了大概。    毒贩很多都是有毒瘾的,他们以贩养吸,不少毒贩甚至觉得自己没有问题。  比起那些偷抢的瘾君子们,他们靠着“生意”来钱,哪里有问题了。  可惜他们忘了,毒品本身就是有问题的。    下午,严蕾松着手腕从一间女生宿舍出来,迎面就遇上了一群人。  为首的是接待她的负责人,此刻他的脸上笑容更加热烈。    身边的戒毒警察解释,这是禁毒所的投资人来了。  严蕾点点头,刚想问这儿的资金还紧不紧缺,就看见负责人身后的投资人了。    这投资人不是别人,正是安叔。  严蕾眼里露出一丝玩味,她倒是不知道,开饭店的油水那么大,居然还能养得起一家戒毒所。  安叔也看到了倚在墙边的严蕾,只是眼里却没有太多的意外,甚至还对着严蕾露出一个颇为恭敬的笑容出来。    晚间,严蕾拎着饭盆来到食堂和郭辉林可汇合。  今天戒毒所菜色不错,林可吃得很满意,便主动分享起了自己的见闻。    严蕾戳着筷子听她的讲述,心思却早就飞到了别的地方。    天地社,陆二爷,明明是黑色地带的称谓。  禁毒所,投资人,保护伞,这却又是正派对他的评价。    所以陆尧,在这一片罪恶滋生的土地上,你担当的到底是什么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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