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纪太沉默地看着掉在垃圾堆上的小妖兽——当然他并不知道不知道他叫“小妖兽”，这个紫色的生物不符合任何他从儿童节目里看到的动物的外形描述。　　　　“……”　　“……”　　　　在蓝色雨伞的庇护下，雨水没有继续击在他们身上转而从他们头上的伞布滑至伞沿，在伞骨末端形成一道道断断续续的水柱。　　　　“……你想要什么，人类。”在那仿佛可以一动不动地凝视一个物体近千年的沉稳的目光下，小妖兽终究在这场耐心的比试上败下阵来，“要杀我就赶紧动手。”　　　　纪太偏了偏脑袋：“杀你是没有必要的行为。这种行为会消耗我的体力和精力，况且任何有智生命体在面临死亡之时都会下意识地进行反抗。你的挣扎或许会伤害到我，而你的死亡于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所以我的结论是：我不会杀你。”　　　　“……那就快滚。”小妖兽被这blabla一大串的学术性语言砸得脑袋更疼了。　　　　“用同义的词汇替换粗俗带有强烈的个人感情色彩的词汇，对该句进行统计分析，我判定你的建议，”纪太顿了顿，“值得采纳。”　　　　——说句“我这就滚”有那么难吗？　　　　重伤的小妖兽翻了个白眼，感觉自己最后的力气都被这个白眼弄没了，只能将最后的注意力集中在听力上，闭目养神。　　　　然后他便听到了物件被放在自己身边的塑料袋上的窸窣声和重新打开一把伞的布料撑扯声以及踩着积水远去的脚步声。　　　　他重又睁开眼，看着顶上仍为自己提供大雨中的庇护的蓝色雨伞，嘟嚷了一声：“真是个呆子。”　　　　“真是要命！在这种天出外勤，刚巧在这时候车又……哇！”数码世界特搜队外勤人员淑乃，今天一如既往地在抱怨中执行着任务，在急匆匆地拐过一个转角时，差点就撞上了贴着墙根走的撑着蓝色大伞的小孩。　　　　“哇哇！”她忙后退半步稳住自己的重心，向同样后退抬起雨伞，从伞沿下注视着自己的小男孩道，“抱、抱歉！我有点急事！你没事吧？”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淑乃松了口气，“那就好。那我就……对了，你有没有看到一个长得很奇怪的生物掉在这附近？”　　　　纪太在雨幕中直视着淑乃的眼睛，没有一丝躲闪退避，然后指向与自己来时经过的垃圾堆放处方向相反的小巷：“往那边去了。”　　“是吗？谢谢你！你也赶紧回家吧，这么大的雨，而且又这么晚了。”　　“我会的。”　　　　得到自己需要的信息的淑乃一心只想赶紧做完任务回家换掉被雨水打湿的制服，在向着这位雨中遇到的小男孩所指的方向跑了几步后才在自家搭档的提醒下想起自己需要消除那名男孩的记忆，可再回头时后者已经没了踪影。　　　　——嘛，反正他也只是看了一眼，应该没什么吧？　　　　这么安慰着自己的淑乃继续向着与自己目标相反的方向越跑越远。　　　　萨摩家离特搜队指挥中心的距离其实并不远，只要不到三十分钟的步行便可到达。当拿着雨伞的纪太出现在萨摩廉太郎面前时，特搜队指挥官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辛苦你了，如有需要，我会叫你帮忙的。”良好的礼仪让指挥官先向从前门把纪太领到自己所在的指挥部的工作人员表达了谢意，然后在下属们好奇八卦的目光中领着纪太来到了一间员工休息室，略带愠怒地看向这位寄住在自己家里的男孩，“你不应该来这里。这么晚了你不应该离开家门，更别说独自走那么长一段路了。你……你怎么知道这里的？”　　　　“中午的快件，派件员说是因为临时的事故才不能送去你工作的地方，转投至萨摩宅的，所以它上面写着的原本的地址就应该是你工作的地点。”纪太将怀里抱着的快件呈递到了皱着眉的萨摩面前，“他说这份快件必须要在今晚之前给你过目，加之今晚突降的大雨，依据伞架的情况，我猜测你没有带伞，所以我就将这两样紧急的急需品给你一起送来了。”　　　　顿了一会儿，他补充道：“对了，非常抱歉，我在过来的路上不慎遗失了另一把伞。我希望能通过任何一种方法来弥补这个资金的损失。”　　　　“不，不必在意。——等等。”萨摩皱紧了眉头，“你知道这个地址，知道这个地方在哪条街道上，但是你并不知道……这个街道在哪。”　　　　“你曾给我一张地图。”纪太简明扼要地回答了萨摩的问题。　　“而我没见到你拿了它。”　　“当你已经记下了整个地图的内容时，你就不需要它了。”　　　　萨摩和站在桌子上的管狐兽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讶异：“你是说你记下了整幅地图的……？”　　　　“你的伞和文件。”看来是对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没有了回答的兴趣，一直举着文件袋的纪太再一次将快件和雨伞向萨摩面前送了送。　　　　“你……”萨摩终于把目光放在了男孩手上，然后重新思考、理解了纪太所说的一切之后，他那一点点因为纪太擅自走了那么远的夜路产生的担忧转换为的怒火与不满突然消散无踪，他总算反应过来对方来这里的唯一原因是为了给自己送雨伞和文件。　　　　他慢慢伸出手，接过了对方递过来的两样东西，墨镜后低垂的目光多了几分温和，这份温和在他的声音里沾上了一些，让他一向铿锵果决如同粗砺的岩石的声线缓和下来：“你——你是来给我送这些的，我确实收到了。……谢谢。”　　　　纪太微微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萨摩注意到哪怕语言能力完全拾回，纪太也不会多说什么日常的交流用语，多言时的遣词用句也偏于书面化。他不知道这是这孩子原本的习惯还是后遗症，但他知道这不算是好事。　　　　或许他需要跟他多增加点交流。　　　　但不是现在。　　　　萨摩将雨伞挂在门后挂钩上，拆开快件的包装取出文件，粗略地看了几行便夹在臂弯：“你暂时在这里等我一下。工作结束后我开车一起回家。”　　　　“我能问问，”安静坐在椅子上的男孩在萨摩打开门时突然开口，“你的工作是什么吗？”　　　　萨摩诧异地睖睁了眼，这是纪太第一次有兴趣问非必须的事情。这值得特搜队指挥官用几分钟简短地向他解释自己工作的大致内容：“我的工作，简单地来说就是……”　　　　……　　　　急促的脚步声破雨而来，在垃圾堆上积攒体力的小妖兽睁开了眼，在从伞沿边看到那双熟悉的雨靴时发出了一声不明意义的叹声，费力但烦躁地挥手打开了一直为自己挡风遮雨的蓝色雨伞，没好气地说：“又是你！你有……”　　　　当他看见对方气喘吁吁、浑身湿透的狼狈模样的时候，他忽然忘记了自己接下来该说什么。　　　　“我们该走了。”棕发男孩深吸一口气，尽量保持自己的无波语气不受疾跑带来的不可避免的剧烈喘息影响，他捡起被打到一边的雨伞，撑着它向小妖兽伸出了手，“这里不安全。”　　　　“……”小妖兽迟疑地看着对方向自己伸出的手，不确定握住之后会不会更不安全。　　　　纪太看出了这个紫色不明生物的犹豫：“有一个组织正在找你，如果你被他们找到，你会被打至回到数码蛋的状态，我想这或许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死亡。如果你并不想这样，那就跟我走。我至少能保证不会给你带来任何意义上的‘死亡’。”　　　　“……”　　　　“他们找到你只是时间问题。”　　　　“……”　　“……”　　　　小妖兽的沉默似乎没有给纪太造成任何影响，他固执地伸着手，没有前移也没有后缩。从他的表情上小妖兽没法看出任何情绪，更无法看出对方是否已经不耐烦或是在撒谎，他就像一尊雕塑，可以在这里站一个世纪来等自己握住他伸出的手。　　　　小妖兽最终还是费力地伸出了自己三指手爪，握住了对方向自己抛出的救命稻草。　　　　然后他就在这里了。　　　　泡在温暖的热水里的小妖兽警惕地打量着刚才给自己提供了饭食、又给自己搓了背冲了浴，直到自己泡进这一池令人心神放松的热水里，才像是放下心来，转身开始处理自己的冲淋问题的围着浴巾的人类男孩。几十秒后，他盯着对方白净的后背，不知为何莫名有些尴尬脸红，，小妖兽清了清嗓子，咳嗽一声，吸引了棕发男孩的注意力。　　　　“怎么了，感冒了吗？”他放下准备往自己身上浇的热水，转身问道。　　　　看到对方在蒸腾的雾气中隐现的平坦的胸膛时，小妖兽觉得自己脸更红了，他不得不就势模糊地顺着对方的话说下去，以糊弄过去自己的脸红：“或许吧，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你没办法治好马上要死了吗？”　　“……不是。”　　　　“那是你把这种感冒传染给了我，而人类对此没有任何免疫能力，所以我要死了吗？”　　“……也不是。”　　“那是……”　　　　“我没有感冒！！”受够了对方那飞出去的脑洞的小妖兽不得不承认自己之前撒了谎，这回他可没再等对方脑洞大开就开口道，“重点是，你为什么要救我？”　　　　棕发男孩偏了偏脑袋，似乎在思考自己这个问题。许久，他开口用另一个问题回答了小妖兽：“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什么？”　　　　“萨摩先生告诉我，我在十年前因为事故卷入了数码世界，直到最近才因为巧合重回人类世界。但是当时不知情的萨摩先生用记忆消除器消除了我对数码世界所有的记忆，所以……”纪太摆正了脑袋，一瞬不瞬地用他大大的棕色眼眸锁住小妖兽的视线，“我们之前在哪见过吗？”　　　　小妖兽想起了自己手中那个不知名的机器，那个闪烁着“紀”的六角屏幕，他这才记起自己从未问过这个人类孩子的名字。他有些激动地从浴缸里站起：“你的名字是？”　　　　“纪太，”棕发男孩说，“我的名字是萨摩纪太。”　　　　——不，不是他。　　　　小妖兽失望地坐回浴池：“……那你就不是我要找的人。很遗憾，人类的孩子。大概是因为掉到这个世界之前的遭遇，我也失去了以前的记忆，所以——或许，或许我们曾在数码世界的什么地方见过，但我并不记得了。”　　　　纪太闻言，没有继续追问，只是垂下了对于男生而言或许过长的睫毛，微微挡住了那双沉静的眼眸：“是吗。我知道了。”　　　　“纪太！！”萨摩急促地呼喊几乎是和巨大的入水声一起响起的。下一秒，浴室的拉门被一把拉开，气喘吁吁的数码世界特搜队队长出现在浴室门口，他看着浸没在水中只露出个脑袋的棕发男孩，轻轻地松了口气。　　　　“非常抱歉，萨摩先生。”不等对方开口，纪太便为自己在基地里的不告而别解释道，“因为我突然想起来那把雨伞忘在哪了，所以……”　　　　“……等你出来再说吧。”看到对方没事，萨摩心中的焦急不安顿时消散。他没有责怪自己家中的小住客，语气也恢复了沉稳。　　　　在萨摩合上浴室拉门的那一刻，被跳进浴缸的纪太按进池里的小妖兽总算再一次呼吸到了空气。他剧烈地咳嗽着，好不容易喘过气，就被纪太再一次不由分说地按进了水里。　　　　“纪太，你感冒了？”几乎是在下一刻，浴室的拉门就被再一次拉开，萨摩那伟岸的身影立于光中。　　　　“或许。”　　“……你出来之后我给你喝点热姜糖水吧。”　　“劳您操心了。”　　　　等那扇磨砂玻璃门合拢后，差点没被呛死的小妖兽从水里抬起头，还没来得及抱怨什么，第三次被这位他曾经认为老好人的人类小孩按回水里。　　　　“纪太，一会你出来先穿我的衣服。你的睡衣晾在外面我忘记收回来了。”　　“好的。”　　　　——你们能不能就让我干脆地死了算了！！在水中无力地挣扎的小妖兽心中只剩下这个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