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敛的眼神,缓缓落到了册子正摊开的一页上。    “三月二十一日,雨。杨福、王金贵、蔡柯利三人,获……,其有……,甚异。”    根据前面几页其他记载来看,这应该也是一段打劫过往船只的记录,杨福等三人应该是具体执行的海盗名字,但具体抢劫到的东西却被墨汁重重低涂黑。    “甚异。”    朱一裹的船队在三月二十一日的劫掠中获得了什么?其中有什么东西,让见多识广的海盗船长觉得“甚异”,又为什么涂了黑?他不想让谁知道?既然涂黑,又为何不干脆销毁这记录?    唐敛心中有诸多疑问。    在这简短的记录下方,也有着船长绘制的图画。    朱明月有些不知所以,看到唐敛似乎在仔细看那不大的图画。    那画有点奇怪,画的不是死人也不是打劫的场景,跟前面其他明显是记录劫掠过程、极其写实的图像大有不同。繁复的线条扭曲缠绕,构成了一个圆形,像花又不像花,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很适合当做花样绣在衣服上。    唐敛的眉头松开又皱紧,眼神变幻。    当他终于合上手里的册子时,朱明月问他:“看出什么了吗?”    唐敛看着她,摇摇头,又点点头。    朱明月还没想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唐敛就问她,这本册子,能不能先放他那里。    她下意识地点点头,唐敛正打算收起来,她突然心里一动:“不会有危险吧?”    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这么说。可能是唐敛的表情太奇怪,她有种隐隐的预感,这个与众不同的图画可能确实有点问题。    唐敛看了她一会儿。    朱明月不明所以,也看着他,长睫毛上挂着海水,湿漉漉地沾在一起。    “辛苦你了。”唐敛突然伸出手,将她鬓边粘着的一缕湿发拨到耳后,“你先换衣服吧。”说完便转身出了船舱。    ……    唐敛站在船舱外,试图让夏夜的海风吹去胸腔中的烦闷和燥热。    那册子上的盘花图案他虽不认识,却有些莫名的熟悉。他有些不太好的猜想。某种巨大的不可见的力量沉沉地压向他,以至于在那一瞬间,让他有些从未有过的慌乱。    所以,在抬头看见朱明月水盈盈的杏眼和她笼罩在温暖灯光里的小脸的时候,他才会被那种温暖和安定的感觉所蛊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想要去触碰……    朱明月那样“善于联想”的人,又不知道会由这一个动作想到何处去。    真是的,早知道,当初就不应该跟她一起合作出海……    看似冷静地自省着的少年,不自觉地轻轻捻动自己修长的手指。    那里,似乎还停留着她耳廓柔嫩的触感。    ……    回程的船上,唐敛看起来有些神不守舍。    朱明月时不时地偷看他一眼,额头抵着船舱 ,偷偷地笑。    虽然只是一个人的欢喜,可是已经足够甜蜜。    方才唐敛帮她撩头发唉!    这样的动作,已经算做示好了吧?是吧是吧?    她在行差踏错差点轻薄了他之后,认真对他好了这么久,终于换来了他心防的瓦解。    “明月。”唐敛忽然唤她。    “哎!”无比欢快得应答。如果她有尾巴,现在一定已经摇了起来。    唐敛认真地看着她,“你为什么要跟我一起下海捞船?”    朱明月被他问的一愣:“当然是为了 ……发财啊。“    答案直白得不出所料:“我是问你,为什么需要钱财?”    “……谁不爱钱呢。“朱明月低下眼睛,讷讷 。    “你只是一介弱女,朱家不需要你来养家。”唐敛冷静地说,”你夤夜出海 ,必然……”    “谁说朱家不需要我来养家?”她的声音有点颤抖。    “朱伯父……”    “我爹他是个人渣。”    唐敛有些错愕 。    “我娘他,不被我爹气死,也会被他打死。”朱明月慢慢说着,有种将丑陋的胎记摊开给人看的钝痛。”他好赌,烂醉,村里人都晓得,可不晓得他是怎样欺负我们母女。如今娘亲去了,便只剩我。我必得拿出点钱财来,才能……”    “不必说了,是我失言。”唐敛打断她,修长手指微动,终究按捺住了,只难得柔和地说:“是我考虑不周,要你自剖痛处。抱歉。”    “……没事。”其实说出来后,反而有种莫名的爽快。    没有鄙夷,也没有怜悯。    其实她早就知道,唐敛会是这样的人。清正明朗,有着恰到好处的分寸,若不触犯到他,便始终与你保持适当的距离 。    就这样吧,她有些自暴自弃地想。拿着这些金子,她明天就去壁水县租个小房子……    “若我所料无误,上次……获得的银子,也是被令尊掳去了吧。”唐敛站起身来,轻轻拍拍她的肩膀。    少年有力的手掌透过薄薄的衣料,有种难以言喻的热度,一直传到心脏。    朱明月诧异地抬起头,唐敛却像逃避什么似的移开了目光:“你前一段时间总是出海,也是与此有关?”    “出海?”朱明月愣了下才想起来。    唐敛神色不变,只仍不看她:“初五傍晚,初七清晨,初十傍晚……”    清亮的声音一字一句说出口,全是她和韩渝出海采珠的日子。    心中刚有了个隐隐约约的猜想,唐敛就接着道,“海上扁舟,孤男寡女,村中人早已议论纷纷。”    ……就知道他不可能那么关注自己。    朱明月扁扁嘴,有些失望:“嗯。我前些日子昏迷过,醒来便不记得在何处溺了水,也忘记了如何在海上定位,便拜托了渝哥哥带我去采珠呢。”    少女的声音轻轻的叫着哥哥,唐敛听得面色一沉,深吸口气看向她:“下次,来找我。”    ???    迎着朱明月疑惑的目光,唐敛重复道:“这次下海,是我有求于你。这些金子应该足够你支撑一段时间,但若你需要出海,来找我。”    能有机会跟唐敛在一起,朱明月当然有八百个乐意,只担心影响他照顾家人。    “无妨。”他补充道,“以后我带你出海,你不必再去找韩渝。”    “呃,其实找他也行,渝哥哥人很好的,从来也没嫌我麻烦……”    漂亮的凤眼冷下去:“你还想毁掉几人清誉?”    又是孤男寡女那一套,我跟你不也是孤男寡女。    朱明月刚发现自己一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了口,就看到对方叹息了一声,看着她摇了摇头。    好吧,她知道了。他的清誉,早就被她毁了= =    ……    从沉船中捞上来的东西暂时都放在唐敛家中,朱明月轻快地从船上跳下来,与唐敛挥手告别。    夜色中她的背影纤瘦得出奇,曲线玲珑,唐敛不知不觉一直盯着她,直到背影消失。    天色已慢慢变得昏暗起来,正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朱明月迈进家门前回头看了一眼,天与地的交界处一点白光缓缓升起,明暗之中立着一个芝兰玉树般修长身影,心中甜丝丝的,唇角不自觉地泛起笑意。    她轻手轻脚地打开院门。    “啊!”    漆黑一片的小院里,居然立着个黑乎乎的人影,吓了朱明月一跳,惊呼出声,接着就闻到熟悉的酒气。    她不由哼了一声,想要慢慢绕过他回到自己屋里去。    “嘿嘿……小娘子哪里去?”    一阵酒气扑鼻,那一大块竟然向她倒来。    朱明月赶紧避开,眼神嫌恶。    朱大傻一歪之下没歪到,踉跄两步竟然站稳了,走过来笑嘻嘻地伸手去摸她的脸:“小娘子生的好生俊俏,今儿个便跟了我吧……”    一想到朱大傻是把她当做了什么人,朱明月就恶心得要命,反手用力去挡:“朱大傻你疯了吧!”    女孩儿熟悉的声音似乎令酒醉的男人找回了一丝神智,他站直了身体,上上下下打量朱明月:“哟,是我闺女回来了。”    “滚开。”朱明月转身要走。    “别走呀,嘻嘻。好姑娘,今儿买卖如何?回来这么晚,接了不止一个吧……”    我不跟酒鬼计较,我不跟酒鬼计较,我不跟酒鬼计较。    纤细的手握成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抠破了柔嫩皮肤,很快流出血来。唯有这种疼痛能够提醒她,不要回头,不要与喝醉了毫无理智的男人正面对抗——因为她毫无胜算。    “妈的,说好话你不听……银子呢?不是看着唐家那小白脸生得好就给人白睡了吧?跟你娘一样贱!”男人伸手过来拉她,朱明月都不知道自己哪来的那么迅速的反应迅速侧身躲了过去,还是没避开。    混合着酒气和呕吐物的酸臭的手臂用力拽住她衣服一扯,“嘶拉——”一声刺耳的响亮。    黎明时分昏暗的光线中,少女裸露出的肩膀显得异常白皙,泛着珍珠一样的柔光。    男人看着那景色,像是愣了下,抬起头看着她。    “你松手!”趁着朱大傻愣住,朱明月用力一拧身子,竟然真的给她挣脱了出去,立刻毫不犹豫跑进自己的小屋摔上门。    她的手一直发抖,急得要掉眼泪,一边听着院子里的动静,好不容易才拴上门。    她背过身去,慢慢整个人都瘫软在地。    那个男人浑浊的眼底布满了血丝,她在里面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某种让人脊背发凉的东西……    天光渐渐从东方升起,朱明月心里却一层一层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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