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開學後,我盡量往圖書館裏鑽,也給自己更多不留在家的藉口。在家裏跟母親相處的時間,我表現出一種冷淡的客氣。母親只當什麽事也沒發生過,照常運作。可是在另一方面,她卻好像減少對我的干涉。我晚一點回家也不會受到她的質問。對於這一點突如其來的自由,我不是不感激。  在學校跟啓夫再見面,我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高興。看到那張熟悉的臉,看著那臉頰上的一雙酒窩,我的心情便變得愉快起來。啓夫看見我,也顯得兩眼發亮,臉上神采飛揚。  我在他身旁坐下,問:“假期過得愉快嗎?”   他點頭說:“很好。可是回到學校,感覺也很不錯。你呢?”   我不想談及我的經歷,於是只淡淡說:“沒什麽特別。”   啓夫不經意問:“你母親喜歡她的禮物嗎?”   我不想讓他感到掃興,於是只說:“好像是吧。”   他卻凝視我說:“她的反應並不理想,是不是?”   我咬了咬嘴唇,說:“我的母親,並不是一個容易討好的人。”   啓夫說:“對不起。”   我皺了皺眉,說:“你爲什麽要跟我道歉?你可沒做錯什麽。”  啓夫沉默一會兒,說:“我的想法好像太過單純,令你得到一個失望的經驗。”   我抿嘴笑了笑,說:“你是好意的提議。結果不在你掌握之中,可不是你的錯。”   啓夫點了點頭,說:“說的也是。”   我改變話題問:“新的一年,有沒有什麽新年宏願?”   他想了想,說:“沒有什麽特別的願望,你呢?”   我說:“我希望能像你一樣,可以離開家裏獨立生活。”   啓夫問:“爲什麽突然有這種想法?”   我用手托著臉,目光放遠,有點散漫地說:“你不是說過,人長大了,應該有自己的生活嗎?可是,這對我來說,暫時也只不過是一種不切實際的夢想而已。”   啓夫說:“那也説不定。或許,你會夢幻成真。”   我輕笑一下,說:“我需要一個奇跡。”   啓夫說:“需要我幫忙嗎?”   我瞪他一眼,說:“你能怎樣幫助我?”   他聳了聳肩說:“不知道。如果你苦苦哀求我的話,或許我會把你帶囘美國去。”   我嘿笑說:“我爲什麽要跟你到美國去?”   他說:“這兒不是有很多人希望到美國留學發展嗎?”   我答:“我並不是你所說及的那種人。我對美國沒興趣。”   啓夫卻説:“可是,不是有一句話: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到一個嶄新的地方,可以曠闊你的閲歷。”   他的話不是全無道理,可是我不能想像自己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去。我沒有那種冒險精神。我搖了搖頭,說:“那對我來說,是一個不可思議的設想。”   我發覺我越來越喜歡看張愛玲的小説,尤其是短篇小説。張愛玲的小説是寫給家庭生活不順心的人看的。擁有著幸福家庭的人是不能看出一種澈心的共鳴。那份微妙的感情只有經歷相同的人才可以分享、明白。家庭對某些人來説,只是一種艱難的試練,而不是一個溫暖的經歷。這種實話,說出來沒有多少人肯承認。承認的話便是打碎大部分人所編造出來的美夢。沒有太多人敢活得那麽清醒。    新年過後我主動跟毓思聯絡。一個冬日的星期六我們相約一起吃午飯。跟她再見面,那感覺很奇異。本來是我很熟悉的人,可是現在只給我一種陌生感。我忍不住想,究竟是她變了,抑或是我變了?她舉手投足間有一份我沒見過的自信,跟從前的内向害羞形成強烈的對比。唯一沒有改變的,只是她遲到的習慣。她比約定的時間遲了差不多二十分鐘才出現。  在餐廳内坐下後,毓思向我微微一笑說:“很久不見了,佑茜。你好嗎?”   我深深吸進一口氣,說:“你和從前很不同。”   毓思仿佛有一絲不自在,然而還是裝作若無其事說:“是嗎?我可不覺。”   我拿起面前的杯子喝下一口飲料,問:“旅行怎樣?”   她顯得略為遲疑,顧左右而言他說:“日本的物價真是驚人的貴。”   我突然覺得,我仿佛沒有窺探她私隱的權利。可是如果朋友之間不能說想說的話,那麽代之而起的就只是隔膜。我和毓思的關係好像正在一個岔口上,如何選擇會決定未來路向。  侍者這時把食物送來,我們順理成章開始進食。我看著毓思恬靜秀氣的吃相,禁不住想到我們在學校一起經歷的歲月。那段日子現在對我來說只是一種遙不可及,抓不住的遺憾。過去便是一種失去。回憶除了唏噓外,好像沒剩別的什麽。  然而也不全是那樣吧。回憶也可以隱藏著一份細微的幸福,雖然縹緲,可是還是存在。看著現在的毓思,雖然找不到從前的毓思,也沒能抹殺曾經擁有過的一點一滴。  毓思突然問:“爲什麽這樣看著我?表情那麽奇怪。”   我一怔,只搖了搖頭說:“沒什麽。”   毓思輕易地接受我的答案,沒有尋根問底。這是我和她不同的地方。毓思的隨和有些時候曾經令我生氣。需要她追問的時候,她的反應往往是背道而馳的放鬆。就像現在一樣。  我決定開門見山問:“毓思,你覺不覺得我們好像變得生疏了?”   毓思木然看我一眼,說:“我已經出來社會做事,自然沒有那麽多時間跟你接觸。”   我說:“這點我明白。可是現在就算我們見面,好像也不如從前那樣無所不談。”  毓思仿佛感觸一笑才說:“那是沒有辦法的事。我和你的生活圈子全然不同。你不會對我工作上的事感興趣。而我,亦不能跟你談論文學批評。”   我說:“那麽,談談人際關係可以嗎?譬如說,私人感情的事。”   毓思眉頭輕輕皺起,說:“那話題真有談論的需要嗎?”   我感覺到毓思的不自在,可是仍然不放棄,說:“你跟周信聰,究竟已經到了什麽程度?”   毓思輕輕低下眼睛,一時間沒回答。  我說:“如果你和他已經很要好,那麽,我這個作爲你最好朋友的人,是不是也該跟他認識一下?”   毓思一怔,說:“什麽?”   我說:“找個時間,我們一起吃頓飯吧。”   毓思突然笑了一下,說:“好,可是你也要把你的男朋友帶來。”   我一驚,問:“什麽男朋友?”   毓思說:“就是那個跟你一起去跳舞的男孩。”   我連忙否認說:“他不是我男朋友。他只是一個很談得來的朋友而已。”   毓思說:“是男朋友也好,是朋友也好,把他帶來一起吃頓飯又有什麽大不了?”   給毓思這樣一說,又真的好像沒什麽拒絕的理由。我只好說:“讓我看看他有沒有興趣吧。”   毓思笑了笑,說:“那你跟他說説好了。”  跟毓思分開後,我到附近的書店蹓躂一會,然後才囘大學圖書館。星期六我沒有什麽特別的事情。與其整天躲在家裏,還不如囘學校走走。我跟柏倫很少在周末見面,背後的原因我不想多問。我們現在維持一星期見面一次,通常在星期四或五,只是簡單的吃一頓飯,然後他便送我回家。在我面前,他絕口不提希華,仿佛希華這個人並不存在。可是希華在我們之間是一個揮之不去的陰影,我們越不想去面對,她擾亂我們的能力卻沒有相對減少。我跟柏倫每次爭吵,都是因爲希華。這樣下去,他大概會開始想到希華的好處,而最終會放棄我也説不定。然而我也開始不那麽在乎,因爲實在太累的緣故。我對他的感情,看來並沒有怎樣加深。  在愛情方面雖然停滯不前,可是在友情方面卻進展良好。認識啓夫之前,我沒嘗試過跟男孩子交朋友。對異性我一直懷有一份戒心,但是啓夫卻完全化解我的疑慮。他對我從來沒有表現任何曖昧的態度,也絕對沒有半點過分的要求。跟他在一起,我不用懷疑他的動機,不用猜測他的行動。他是一個坦率直接的人,所以跟我出奇的合得來。雖然在性格上,我們一個是樂觀派,一個是悲觀派。他常常對我說,他要讓他的樂觀影響我的悲觀,改變我的執著。我聼著,只是不置可否地嘿笑。    農曆新年不知不覺便要來臨,隨之而來的是一個難以解決的問題。我家跟康家有一個習慣,就是一起吃團年飯。我們兩家都是人丁單薄,跟自家的親戚又不大來往,所以在這種需要熱鬧一點的節日裏,我們互補所短,一起慶祝。在往年,這種做法無可厚非,尤其當希華去了英國的時候,康阿姨不用單獨一個人過年。可是今年,因爲情況的改變,跟康家吃團年飯就代表要跟舒柏倫吃團年飯。一想到這個情景,我的心便往下沉。可是這是一件逃避不過的事。任何藉口也不管用。  當母親對我說,今年的年夜飯不用跟康家一起吃的時候,我簡直不敢相信竟然會有這樣的奇跡出現。母親一面吃水果,一面解釋說:“那是因爲舒柏倫的父母回來過年。他們兩家人想好好一聚,大概是想正式相談一下兒女們的婚事吧。”   我有種被雷轟的感覺。我以爲我不在乎,可是看來並不完全那樣。  跟柏倫見面的時候,我的心情顯然有點沉重。  他看著我的臉問:“什麽事了?臉色這麽難看。”   我咬了咬嘴唇,說:“聽説你跟希華已經到了正式談婚論嫁的階段。”   他聼著,顯然一鄂,問:“你這話什麽意思?”   我木著臉說:“你父母不是專程回來過年,跟康阿姨談論婚事嗎?”   柏倫聼後,只開懷大笑。  我嗔道:“笑什麽?”   他看著我,眼神卻慢慢變得溫柔起來。“你是真的在乎我,是不是?”   我瞪他一眼,說:“別做夢。”   柏倫微微一笑說:“我真高興,你竟然因爲這事而不快。這證明你心裏真的有我。”   我不能否認,可是也不想承認。  柏倫抓住我的手,低聲說:“你不用擔心。我父母絕對不是來提親。我早跟他們說過,這兩年内我不準備結婚。”   我好奇問:“爲什麽?”   柏倫狡繪一笑說:“我心儀的對象大學還沒畢業,那來結婚的打算?”   我禁不住心内一抖。  柏倫問:“怎麽了?我這想法令你吃驚?”  我吞了吞唾液,說:“我不明白你說什麽。”   柏倫凝視我說:“現在這階段,跟你說這種話好像早了一點,説不定只會給你額外的負擔。可是,在我心内,確實已經有那種想法。現在讓你知道,只是希望你明白我的認真。”   我不自覺低下眼睛,讓他的話沉澱下來。我真的沒有預想過事情已經發展到這地步。  柏倫柔聲問:“你可以相信我嗎?”   我舐了舐嘴唇,只覺得喉頭乾涸,說不出話來。  柏倫說:“現在還不是安排你跟我父母見面的適當時機。可是,你不能生氣,因爲往後將會有很多機會,知道嗎?”   我點了點頭,心裏有一種混亂。不用跟他父母見面,我一點也不介意。爲什麽?  年夜飯我跟母親安靜在家中一塊兒吃。我邊吃邊忍不住想到柏倫和希華。這天晚上是康阿姨跟柏倫父母的初次會面。我可以想像到康阿姨的緊張失措,與希華一絲不苟的表現。柏倫的父母,一定會對希華滿意。若果現在柏倫把我介紹給他們認識,在互相比較之下,他父母大概也會選擇希華吧。我這種性格執拗,不懂討好長輩的女孩,注定不會被喜愛。柏倫暫時不讓我見他父母,應該説是有先見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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