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敌意

不知自己是怎样走下七宝楼的，她直到走了好久，仍觉得脚步虚浮。夏天的夜晚，闷热的难受，无边的黑夜，仿佛扼住了她的脖子，如此难以呼吸。　　她抬起头来，举目四望，寒凉的星子闪烁在无边的苍穹之上，人不过是着天地万物中再渺小卑微不过的存在。　　桑沃宫近在眼前，可是她迟疑着脚步没有进去。太液池里的菡萏袅娜的开着，在一片星光月华之下，仿佛蒙着面的含羞美人。清风带着满池的香气扑面而来，坐在池边石上的人却怔怔流下泪来。　　他乡美如仙境也比不过那片回不去的故乡。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谁谓河广？曾不容刀，谁谓宋远？曾不崇朝。”她对着池水喃喃，不得不承认，她想极了华国。　　回到桑沃宫中时，正殿里还亮着微弱的光。她准备去给桑柔夫人打个招呼，踌躇了片刻后，还是转身回了自己的住处。　　偏殿门扉闭掩的声音传进了正殿，坐在灯下依旧严妆丽服的桑柔疲倦的闭上了眼睛，她紧绷着唇，将怒气隐藏的不着痕迹，询问身边的侍女：“什么时辰了？”　　侍女的声音响在耳边，也带着浓浓的倦意：“回夫人，都过了亥时了。”　　她仿佛无意识地自语：“竟然这么晚了……”　　“夫人可要休息？”　　她盯着烛火发呆，许久才幽幽道：“本宫很久没有见过悦姜了。”　　“奴婢明日就去请帝姬前来。”侍女伶俐地答道。　　桑柔疲倦的点了点头。　　现在才知道什么叫搬着石头砸自己的脚，本以为可以拉拢陛下最信任的子谕先生，没想到这个叫明非的姑娘一入宫，倒成了自己最大的对手。　　如今，得想办法了。　　可能是睡得太晚，明姒一觉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灼人的光线从浅碧色的窗纱中侵入，直达眼帘。明姒用手遮挡着强光，瞬间清醒过来。这个时辰，给公子瑛的早课已然是误了。　　正要收拾齐整前往锦墨斋，桑柔身边的婢女已婷婷立在了妆台之后，一边给她打理着头发，一边柔着声音道：“夫人知道姑娘辛苦，特命奴婢过来侍候姑娘梳妆，顺便告诉姑娘公子今天不去早课了，午膳在她那里用，请姑娘务必要去。”　　明姒看着镜中的自己，桑柔身边的婢女真是心灵手巧，不一会儿功夫，便将她打扮好了，而且打扮的十分简素清爽。在这炎热的夏日，她身着浅绯色的襦裙，仿佛一枝初绽的清荷，清新夺目。　　还没到正殿，便听到了桑柔夫人的笑声：“深宫寂寞，帝姬该多来走动走动。”一个爽利清脆的声音回答道：“悦姜最喜欢夫人的性子，只要夫人不怕麻烦，今后我便是要时常叨扰的。”　　帝姬？ 　　对于宫里的人和事，她只有一些零碎的信息。先帝膝下单薄，只有一子二女，年长于天子的是悦姜帝姬，年纪尚小的是琪姜帝姬。殿中的是悦姜帝姬无疑了！她长天子三岁，至今未嫁，个中缘由不得而知。　　微微驻足，整理了一下衣饰，明姒踏入殿中。　　桑柔夫人一如既往的热情，走过来亲切的执起她的手，将她领到一位绿衣女子跟前。“这是悦姜帝姬。”桑柔夫人介绍道。由于进殿之前已有准备，明姒敛衽为礼，微微低着头，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　　并没有叫她起身的意思，这个人将她从头到脚的打量了一番，又打量了一番。即使没有直视，明姒也能感觉到来自目光主人的疑惑，审视，好像是在打量一件衣裳，一件首饰，一只小动物。这样的目光让她感到屈辱，她只能咬着牙，强迫自己更加的谦卑恭顺。　　隔了好久，高高在上的帝姬才缓缓开了口：“这位莫不是先生的高徒，明非姑娘？”“高徒”二字咬得颇重，明姒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笑着答道：“帝姬言重了，妾只是一介孤女，侥幸得先生相救罢了。”悦姜冷哼了一声，带着嘲讽：“你倒是谦逊，只是先生收徒之事何人不知，何人不晓！你且起身吧，抬起头来让我看看。”　　明姒只好依言抬头。　　看到她的那一刹那，悦姜的脸色变了又变，唇角带着微不可察的失落。　　“真是个美人！”她叹了一句，声音全无方才了凌厉。　　眼前的这个帝姬，瘦削的脸颊，细长的眉眼，薄薄的唇，不可谓不美丽，但是美丽总显得有些单薄。　　桑柔夫人扶起明姒，对悦姜笑言道：“帝姬大概和我一样，被明非姑娘的美貌迷晕了，竟然都忘了让姑娘起身了。”明姒起身之时，膝上的伤刺痛难忍，踉跄着几欲跌倒。身后的侍女眼疾手快，将她一把扶住，才勉强没有失礼出丑。悦姜的眉，微微皱了皱，带着几分嫌恶。　　“哎呀，都是我不好，先生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让我特别注意姑娘的腿疾。没有照顾好姑娘，我怎么给先生交待！”桑柔满脸自责，亲自将她扶回了座位。　　从一开始便能感觉到今日的不同寻常，桑柔夫人虽然表面热情爽直，其实是个精于算计的女子。她今日的殷勤更胜往日，却显然不是单纯为了结交郗府，字字句句都让身边的那位帝姬怒意更甚……明姒心里默默苦笑，这个帝姬的软肋居然是师父，联系到她多年未嫁的传言，明姒忽觉心下一切都了然了。虽然还没有弄明白桑柔夫人为何针对于她，但是这般拙劣的计谋，桑柔夫人多半也是小看自己了。她现在最需要的是找个理由离开皇宫，不管眼前的两位女子做什么，她乐于将计就计。　　于是她便揉着膝盖，带着委屈的声音，低低道：“是我自己不争气，师父之前采了许多药给我治疗，可是总是不见好。师父心里着急，却也无计可施，便只能叮嘱身边人多照顾。这次也是给夫人添麻烦了。”　　桑柔夫人的笑意更深，说不出的妩媚好看：“先生就你一个徒弟，自然是心尖上的人，做什么都是心甘的。”全然不顾此时悦姜铁青着脸，随时酝酿着一场风暴。　　“我身子有些不适，先回宫了。”悦姜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桑沃宫，背影都蒸腾着汹涌的怒气。　　桑柔做出十分尴尬的样子，对低头沉思的明姒道：“咱们这个帝姬最得先帝宠爱，又是陛下的亲姐姐，脾气也是被宠坏了。不过她平日里是很好相与的，今日大概还是因为先生的缘故。”桑柔附在明姒的耳边，低语道：“帝姬一直思慕着先生，总不肯嫁于他人，先生对她无意，所以帝姬至今仍是待字闺中，也着实让人心疼啊！”　　明姒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这个帝姬心直口快，相貌也不错，因为师父耽搁至今，确实让人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