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日苦多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标题出自于曹操的《短歌行》之中的“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本书连载期间，定于美国的每周四晚间，亦即中国的周五更新。欢迎读者按时来追踪情节发展！　　在建安二十四年阴历八月，也是西元219年阳历九月，曹植于率军出发前夕被曹丕灌醉时，杨修一夜无眠。因为，杨修比谁都清楚，曹植从此将与世子之位绝缘，而曾为他筹划争储之人，必定没有好下场！　　　　杨修曾经尽过最后的努力。当天下午他一离开临淄侯府，就赶去魏王宫求见曹操，禀告曹丕的邀约。在魏王书房内，杨修急切说道：“世子爷对临淄侯向来怀有心结，不会愿意见到临淄侯建功立业！饯行的目的，只怕是要灌酒，造成临淄侯大醉而误事。请大王明鉴！最好即刻下旨，今晚召见临淄侯，不让他去赴宴！”　　　　曹操听了，稍加思索，就喟叹道：“不！孤不能再把子建当小孩子，凡事为他打点。子桓的动机，想必你已经对子建分析过了。子建还是决定要去，就得为他自己的行为负责。今晚他能不能挡得住子桓劝酒，等于是一个考验。他要通得过这个考验，孤才可以放心把重责大任交给他！”　　　　结果，曹操大失所望。他不得不领悟：子建再聪颖再仁厚再可爱，偏偏就不是开国帝王之才！他连子桓这点伎俩都对付不了，如何能够在打天下的过程中抵挡更多暗箭？　　　　满怀感伤的曹操改派名将徐晃带兵去救援曹仁，后来又跟孙权联手，夹攻关羽。曹操甚至亲自率军到距离樊城不太远的摩陂，临近指挥，总算保住了樊城。孙权的军队则不但擒杀了关羽，也趁机夺取了原有关羽部队镇守的荆州。　　　　曹操为了答谢孙权，又显示自己地位高于孙权，就册封孙权为骠骑将军兼荆州牧。孙权自认实力不如曹操，干脆遣使入贡，上表称臣，并且恭请曹操代汉自立。曹操看得出孙权另有居心，而且深知时机尚未成熟，就只是淡淡笑道：“如果天命在曹家，孤就是周文王。”　　　　此时，曹操已对曹植失望透顶，计划中的周武王非得是曹丕不可了。曹操唯有自我安慰：所幸子桓有个好儿子！子桓气度之不足，将来可由酷似宓儿的元仲来弥补...　　　　既然不再考虑改立曹植，曹操为曹植物色续弦人选时，故意从毫无政治影响力的书香门第谢家挑了一个女儿。曹植则为了让大哥放下妒恨，以保宓姐平安，不得不接受父王指定的婚事。　　　　接下来，曹操眼看曹丕的世子之位越坐越稳，暗中慨叹自己真是别无选择，只好为子桓继位来铺路了！　　　　为免杨修继续指点曹植明争暗斗，节外生枝，曹操狠下心，给杨修安了一个“前后漏泄言教，交关诸侯”的罪名，除掉了杨修。　　　　曹操一心要为子孙奠立万世基业。建安二十五年的阴历年刚过，他就再度前往洛阳，监督修缮工程，以期洛阳成为曹魏的未来首都。他怎么也意想不到，这一趟来到洛阳，会一病不起...　　　　建安二十五年阴历正月二十三日，也是西元220年阳历三月十五日，虚岁六十六的曹操病故于洛阳。临终前，曹操对于储君人选又一次心生疑虑，为此召见驻守长安的鄢陵侯曹彰来咨询，但曹彰尚未赶到父王病榻前，曹操就已经溘然长逝了。这时候，曹植也到了洛阳，而曹丕政务繁忙，还留在邺城。因此曹彰认为：到头来，父王毕竟后悔了册封大哥为世子，想要改立三弟，才会调兵遣将，以拥立三弟！　　　　在曹植面前，曹彰直率表达了这个想法。曹植却一听就猛摇头，否决道：“不行！不管父王是否在最后一刻改变了主意，只要没有文字为凭，我们就必须遵照法统！”　　　　“问题是，大哥心胸狭隘！” 曹彰反驳道：“他一旦继位，咱们俩铁定都没好日子过！可惜二哥是个粗人，只能充任武将！假如二哥像你一样懂得治国之道，早就把世子之位抢过来了。咱们曹家的基业交给大哥，迟早会不保！真的，二哥诚心诚意要把你捧上王位。趁他还在邺城，你要把握良机才对！”　　　　曹植难免被二哥说得有些心动，但他立刻想到：无论兄弟相争结果如何，大哥必会大发雷霆，也必会迁怒于宓姐！大哥已经放过话了，只要子建对不起他，他就把所有怨气都出在宓姐身上！一念至此，曹植就心痛起来，宁可把江山拱手让给大哥，也不要柔情绰态的宓姐惨遭折磨！　　　　曹彰眼看曹植犹疑不语，忍不住催促道：“要行动就要快！机不可失！你还在考虑什么呢？”　　　　“二哥！” 曹植终于又开了口，但他不能提起甄宓，只能用另一个理由，解析道：“请二哥想一想，袁家为何败亡！袁家兄弟阋墙，才给了我们曹家可趁之机。我们怎能重蹈复辙呢？”　　　　曹彰无话可说了。他也记得东汉大将军袁绍的幼子袁尚夺位，以至于曹军攻来时，袁尚与他大哥袁谭不但做不到齐心抗敌，反而自相残杀，竟让暂时撤兵的曹军坐享其成！　　　　于是，曹彰放弃了原定计划。曹丕顺利即位，随即下令封侯者都得去藩国就任。这项旨令的用意，当然是促使曹植迁往封地临淄，远离权力中心。　　　　当曹丕继任魏王的快报传到汉室皇宫时，最震惊的人是刘晨。由于刘晨从小没见过祖父母或外公外婆，她对人生大限难免欠缺清晰的概念，从未想过年过六旬的曹操在当代已算是相当年老，有可能等不到她报仇，就寿终正寝了！　　　　养了那么多毒蜘蛛，难道都白养了？刘晨怔怔想道。　　　　这一年刘晨虚岁十六，已然长成了少女。她的身材受到父系遗传所影响，并不像她的母后那么高大，而约莫跟甄宓差不多，算是修短合度的中等身高，如果用后世的公制来衡量，应在一米六二左右。刘晨的腰臀宽窄也与甄宓相仿，但其实好动的刘晨比较瘦削，也比较结实，只是骨架子比已经生育过的甄宓还要大一点，衣服尺寸就跟体型纤窄而肌肤微丰的甄宓相同。　　　　十年前甄宓在皇宫担任刘晨的启蒙教师期间，刘晨特别爱看她穿一套水蓝色软缎衣裙。甄宓离去时，就把那套衣裙留给了刘晨作纪念。那时候，谁也没有想到，十年后刘晨试穿起来，会是如此合身！不过，刘晨自知并非甄宓那样貌如天仙的绝代佳人。虽说女大十八变，刘晨的桃子脸却大致还是小时候的模样，并不算漂亮，但有一种精灵的气质，容易讨人欢心。曹睿就一直激赏刘晨的伶俐。曹睿自己长得像母亲甄宓，秀美得有点像女孩，但他择偶反而不在乎女方的容貌，只注重性情相投。他从小喜欢刘晨，长大了依然不变。　　　　既然刘晨已过了及笄之年，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曹睿也是虚岁二八一十六，到了黄帝内经所谓男子天葵至的年纪，依据当代标准，两人都该谈论婚嫁了。只是汉献帝成天担忧宗庙不保，又自惭没有真正的土地管辖权，不好意思依照汉室惯例，用县名来授予刘晨一个正式公主封号，也就尚未顾及刘晨的终身大事；至于曹睿那边，则是曹丕满脑子只念着要如何先承袭魏王，再谋取皇位，根本没注意这个不像他的儿子已经长得跟他差不多高了。　　　　尽管如此，曹睿本身却随着生理的成熟，开始向往女性，因此更时常思念刘晨。他晓得祖父去世以后，依循礼法，孙子必得要守孝一年，不禁唯恐在这一年内，刘晨会被她的父皇安排嫁给别人！这种担忧使得他鼓起了勇气，写信请求刘晨等待一年。他在信上保证，一年之后，他会主动央求父母讬媒求亲。　　　　刘晨看了这封信，实在难以回应。她满心酸楚想道：杀母之仇未报，难道反而要嫁给杀母仇人的孙子？　　　　本来，刘晨丧母之后继续跟曹睿通信，目的仅仅在于打探曹操的动向，既然此时曹操已死，似乎没有必要再回曹睿的信了。刘晨这么想着，却又觉得依依不舍...　　　　这些年鱼雁往返，刘晨不知不觉对曹睿培养了一份她想否认也割不断的感情。假如曹操不曾杀害她的母后，她会很乐意等曹睿一年。何况，以曹家目前的地位，让曹睿成为她的驸马，其实也最为顺理成章。偏偏事实是，她绝对不要嫁入曹家，绝对不肯为杀母仇人的家族延续血脉！　　　　怎么办呢？刘晨不禁烦恼不已。她所能想到最简单的解决之道，唯有在曹睿守孝的这一年内嫁给别人，可是嫁给谁呢？倘若父皇不提，她根本无法自己去找一个对象...　　　　当刘晨为此心烦意乱时，她做梦也想不到，将近九个月以后，在这一年阴历十月，她的父皇将做主把她许配给一个不是曹睿的男人，但却是她更不愿意嫁的男人！　　　　不仅是刘晨，就连与刘晨一向关系冷漠的皇后曹节，也对汉献帝的决定猛摇头！原来，汉献帝尽管改年号为延康，但愿汉室得以苟延残喘，但在群臣上表劝退的压力之下，迫于形势，不得不同意禅让皇位给曹丕，而就在曹丕假意推辞过三次，终于首肯之时，汉献帝突发惊人之语，下诏表示既已决心模仿尧帝，就要彻底效法！亦即要像尧帝把娥皇、女英嫁给舜一样，也献给新皇帝两个女儿！这两个女儿，就是刘晨以及跟她同年的异母妹妹刘昘。　　　　虽然新皇帝在父丧期间，但只要不擧行婚礼，后宫多纳妃嫔并不违反为父亲守孝三年的礼制。问题只是是，即将退位的汉皇，为何要送两个女儿给年龄足以作她们父亲的新皇帝？众臣皆不解。身为汉室皇后的曹节也不懂。　　　　当汉献帝来到曹节的皇后寝宫时，曹节忍不住问：“皇上何必宣称要完全仿效尧帝？臣妾看大哥一边惺惺作态，一边苦苦相逼，皇上已经够委屈了，怎么还要赔上两个年方十六的女儿呢？何况他是臣妾的大哥，臣妾又是这两个女儿的母后，他就等于是她们的舅舅。把两个外甥女嫁给舅舅，岂不是乱了辈份？”　　　　此刻，刘晨躲在窗外偷听。生平第一次，刘晨觉得：向来讨厌的曹节讲话还颇有条理。　　　　刘晨继续凝神聆听，就听见她的父皇喟叹道：“你别再尊称我皇上了！过不了多久，我就不是皇帝了，干脆提早停止自称朕。你也早点开始改口吧！免得以后一时要改，还不容易改过来。至于为何要嫁两个女儿给你大哥，可以说是从你父亲那边学来的。你父亲还不确定能够取代汉室的时候，强迫我把你们家三姐妹封为贵人，然后他又谋害了伏皇后，还有两名皇子，就是想要他未来的外孙当上大汉的太子！如今，我反过来，把两个女儿送进魏宫，这是唯一能让皇室存有刘家血缘的方式。”　　　　“原来如此！不过，你无法除掉我大哥现有的嫡子，也无法逼迫他立你女儿生的儿子为太子啊！” 曹节提醒道。　　　　“我知道。” 汉献帝苦笑道：“可是除此之外，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将来晨儿与昘儿给你大哥生的儿子，就算当不上太子，也能封亲王。至少，我刘协丢掉大汉四百多年的基业以后，还有外孙生在皇家。”　　　　仍然藏身窗外的刘晨听了，顿悟父皇念兹在兹的只有皇室血统，竟然执意要把女儿嫁入曹家，丝毫不计较曹操杀害了母后！只因为曹家即将成为皇家，父皇就不把曹家当作仇家来看待！父皇任由母后含冤而去，不但不曾设法昭雪，甚至并未因此对曹家怀恨！由此看来，父皇对母后实在太薄情了！刘晨领略到了这一点，不禁对父皇感到无比心寒！　　　　就在刘晨心口一阵又一阵发冷时，她又听到曹节建议：“如果，你只是想要外孙生在皇家，不如把晨儿嫁给曹睿！那样才是年龄、辈份都相当。”　　　　这两句话听入刘晨耳中，使得刘晨发觉，曹节会费心为不是她生的女儿设想，倒还算是个不坏的后母！　　　　“假如汉室还能维持下去，曹睿倒是最好的驸马人选。” 汉献帝满怀感慨答道：“只遗憾，你大哥急着要当皇帝！曹睿一旦成了皇子，你大哥必会安排他与权臣家族联姻，哪轮得到我们这个无权无势的前朝皇族呢？”　　　　“说得也是！” 曹节跟着叹气。　　　　刘晨听到此处，就不想再听下去了。她默默走回了自己的寝宫，同时心想：目前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偷偷逃跑，二是勉强自己顺从父皇的意愿。在这两条路之间，刘晨要是只为自己着想，自然宁愿逃到天涯海角去！但是，那就报不了杀母之仇了！所谓父债子还，真正的杀母仇人曹操尽管已死，这笔帐还是应该要算，而且，记在曹丕身上可绝对没错，因为他显然跟曹操一条心，才会当上魏王不到一年，就急着要取代汉室！　　　　既然要把报仇对象改成曹丕，当然只有进入他的后宫，才有机会达成目标！刘晨这么打定了主意，就一声不吭，并未对父皇提出任何抗议。这使得曹节颇为惊讶！曹节料想得到柔顺的刘昘必会遵从父命，但想不到倔强的刘晨也没意见。　　　　汉献帝倒是猜中了刘晨的心思。身为刘晨的父亲，看刘晨从小到大，汉献帝非常了解刘晨。其实，这是汉献帝并未告诉曹节的理由，也是他决定要把刘晨送进曹魏后宫的真正原因！他相信以刘晨的机敏，一定有办法暗杀曹丕！那就会引起曹魏朝廷大乱，也有可能带给汉室一个反败为胜的契机！至于刘晨本身的安危，汉献帝则顾不得了。曹家已经杀了他的贤妻爱妾以及两个儿子，再牺牲一个女儿，尽管是他最偏爱的女儿，只要能够除掉曹丕，他就硬得起心肠来咬牙承受！　　　　由于暗自怀着这样的密谋，汉献帝面对即将来临的禅让大典，态度格外平和。　　　　禅让大典的风水寳地当时名叫繁阳亭，后来改称繁城。为了这场空前隆重的典礼，曹丕调来了二十万大军，由司马懿将军带领，用肩扛马驮的方式取土筑台，迅速筑成了南北两座高台。其中一座是受禅台，另一座称为蟠龙寨，等同行宫。原来，禅让大典不仅要选吉日，也要选吉时，而占卜结果最吉利的时日是阴历十月二十九日寅时，等于阳历十二月十一日凌晨三到五点，那么要在天尚未亮的时辰到达现场，倘若当天才从外地来，恐怕赶不及，难怪必须就近建造一所行宫，以供禅让与受禅的双方在前夕入宿，早睡早起。　　　　就在禅让大典前夕的蟠龙寨之中，曹睿趁夜深人静时，悄悄溜去刘晨的寝室敲门。刘晨一开门，曹睿就表示要带她走。曹睿属意刘晨，自然无法忍受刘晨将被送进大魏后宫！　　　　这是他们俩长成少男少女以来第一次见面。曹睿变得比刘晨高了半个头，但两人都觉得一点也不生疏，看看对方面容还像小时候，只是个子长高长大了而已。刘晨对曹睿也还像小时候那样直率。虽然她并未说出她愿入大魏后宫是为了要谋杀曹丕，却坦白说道：“如果禅让大典上的娥皇、女英少了一个，你父亲想必会震怒！即使我们跑得很远，没被抓回来，只怕他会迁怒于我父亲，以及你母亲！”　　　　曹睿不得不承认，刘晨分析得一点也没有错。事母至孝的曹睿一向最怕母亲伤心难过，经由刘晨一点醒，他想到私奔确实会导致母亲沦为父亲的出气筒，就不禁泄了气！然而，他心有不甘，含着悲愤质疑道：“难道，你就这样埋葬你一生的幸福？我父亲年纪够作你父亲啊！”　　　　“我并不想变成你的庶母，只是无可奈何。” 刘晨感叹道：“夜深了，你快去睡吧！免得寅时起不了床。将来我们在大魏皇宫之中，应当还有机会见面。或许偶尔能找到一个没人注意的角落，谈谈心！”　　　　“好吧！” 曹睿饮恨说道：“以后在大魏皇宫中，如果你有任何需要，我都会尽力帮助你！”　　他言尽于此，但心中还有想说而未能出口的是：等到未来有一天，父皇崩殂，我也可以仿效他接收祖父侧室的做法，使你终究成为我的女人！　　　　曹睿离去之后，刘晨关上房门，忍不住伏倒在床上大哭起来！她发现自己其实想跟曹睿走，只不过，复仇的意念更加强烈！她哽咽着，轻呼着曹睿的表字元仲，并且喃喃低语：为什么你偏偏是曹家人呢？我怎么样也不能把自己的心交给一个曹家人啊！你对我的心，我只有辜负了！甚至，我也许得利用你的心，来达成我的目的！元仲，我恐怕得对不起你了，元仲...　　　　这一夜，刘晨无法入睡，只顾抱着枕头流泪，直到寅时之前，促请众人起床的钟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