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根据《三国志》记载,曹丕派使者去下旨赐死甄宓之后,很快就后悔了。虽然正史并未写出他是否亲自赶去邺城,但笔者推断有可能。如果他那样做了,必然是悄悄为之,不见得会留下记录。因此为了加强戏剧性,笔者安排他亲自赶往邺城去收回成命。希望读者们赞同!本书连载期间,定于美国的周四晚间,亦即中国的周五更新。欢迎读者们按时来追踪情节发展!  近午时分,曹丕第三次派遣的使者抵达邺城。甄宓与刘晨都以为,又有御使来送皇后玺绶了。    甄宓领着刘晨一同跪拜,恭聆使者宣读皇帝的诏书。她们俩都做梦也想不到,会赫然听到“夫人甄氏,有违圣意,赐鸩酒,饮于日落之前!”    当下两人都吓了一跳,简直无法置信!    “不!这不可能!” 刘晨首先叫了起来,顾不得宫廷礼节,就焦急嚷道:“你一定是弄错了!”    “皇上亲手交给卑职的诏书,不会有错。” 使者平心静气回道。    “皇上亲口对我说过,他想要册封甄夫人为皇后。怎么可能忽然下令赐死?” 刘晨振振有辞质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要解释清楚!不然,我就去向皇上告你侮慢后宫妃嫔!”    “刘贵人请息怒!” 使者彬彬有礼劝道,又据实答道:“皇上为何下了这封诏书,卑职实在对详情一无所知。只听说昨天下午,甄夫人的侍女总管见到了皇上。然后,不知为什么,皇上没用晚膳,却在晚膳时间忽然召见卑职,命令卑职连夜赶到邺城来,传送这封诏书。”    “怡明?居然是怡明去告状---” 甄宓简直无法相信:自己惨遭怡明背叛!    电光火石一般,甄宓眼前闪过了自己刚嫁给曹丕时,曹丕曾要赶走怡明的画面!假如,自己当时不曾为怡明求情,如今就不会被怡明出卖了!为什么,好心反而有恶报?    深受刺激的甄宓差点晕了过去,整个人垮下来,所幸被刘晨扶住了。    刘晨一边把甄宓扶起来,一边愤然嚷道:“怡明那个老东西胆敢忘恩负义,诬蔑甄夫人!太可恶了!这绝对是一场误会!御赐的鸩酒,请夫人先不要喝,让我赶去洛阳澄清真相,请皇上重新裁夺!”    “刘贵人,那恐怕来不及了!” 使者提醒道:“现在都快中午了!要是现在从邺城前往洛阳,即使马不停蹄,赶到洛阳的时候,必然已是夜晚。皇上诏书明言,甄夫人必得在日落之前喝下鸩酒。”    “没错,那会来不及,你别白跑一趟了。” 甄宓镇定下来,凄然苦笑道:“不如留在我身边,陪我到日落时分。”    “夫人!” 刘晨痛哭了起来。她对小时候的启蒙教师甄宓一直很依恋,难以忍受甄宓无辜丧命!这使得她对曹丕更加仇视!    相形之下,甄宓反而比刘晨平静得多。她猜到了怡明告状的内容,必然有关叡儿的身世。尽管她料想不到,怡明还会无中生有,诬告她跟袁尚私通已久,但她早就晓得,在袁尚对她用强时,隔壁佣人房内的怡明听到了一切。    甄宓可以想见,要是怡明讲出了叡儿是袁尚的儿子,后果铁定比说他是袁熙的儿子还要严重百倍!曹丕绝对不可能容忍妻子生下了前任小叔的孩子!那么,母子两人最多只能活一个。甄宓出于母爱,宁愿活下来的那一个是叡儿。这就是为什么,她勇于面对死亡。    叡儿,原本是甄宓以行动抗议曹丕篡汉又纳汉室公主入宫,宁可终生独居邺城的想法之中,赖以活下去的指望。甄宓念及自己将看不到叡儿未来成家立业,不免柔肠寸断!然而,她又想到了唯有如此,才能够激起子桓的同情心,放过叡儿。    虽然,曹丕逞强的表现往往令甄宓低估了他有多么重感情,但毕竟,甄宓嫁给他已有将近十七年了,至少看得出他面对悲情时容易心软。何况,曹丕又极度爱面子。那也使得甄宓相信:子桓不会公开叡儿的身世!只要子桓的怒气得以发泄,叡儿就没事了!    经过了这一番深思,甄宓更加认定了,自己这条命,必能换得叡儿一命!对于一位母亲,这绝对值得。因此,她心甘情愿准备后事。    在生命的最后一天,甄宓不吃午餐,改喝流质果腹,打算要自己走的时候里面清清爽爽、外面干干净净。午后,她以浸泡着月白色兰花瓣的微温清水沐浴。出浴时,她以芝兰花露水喷洒全身,又给湿淋淋的浓黑长发擦上了芝兰花油,让芝兰的幽香为自己的发肤凭添芬芳。    她为自己选择的最后一套衣裙,质料是薄如蝉翼的青烟色罗纱。那衬托着她的冰肌玉骨,在昏沉的夏日午后显得如梦似幻。本来,她仗着皮肤白净,一向习惯素颜,反正她生育过后留下来的少许胎斑很淡,不仔细看就看不出来。然而,为了要一付完美的遗容,她在平顺的双颧上抹了遮瑕的薄粉,又以胭脂点唇,染出了一个水红色的小菱角。    她美了一辈子,当然要美到最后一刻。    刘晨双眼含泪,痴痴望着浴后淡妆的甄宓,惊艳于这位绝世佳人已近中年,而依然拒绝凋零的瑰姿玮态...    阳光渐渐西斜时,甄宓屏退了下人,只让刘晨在书房陪伴她。刘晨帮甄宓磨墨,看甄宓动笔写下简短的遗书给曹叡以及曹愔,又写了一封给曹丕后宫中一位贤淑的李夫人,拜讬她多关照叡儿和愔儿。然后,刘晨就帮着甄宓一起整理书房内的字画、文稿。    刘晨看到了甄宓亲笔写的《塘上行》,忍不住问:“夫人这首诗,是不是为临淄侯写的?”    甄宓讶然望向刘晨,柔声反问:“你怎会这么想?”    “皇上哪值得夫人为他写诗呢?” 刘晨愤然哼道:“夫人不肯受封为皇后,也不肯去洛阳,当然不会思念他!况且,皇上在京城,临淄侯才在夫人所谓的边地。”    “你太年轻了,还不懂得人心的复杂。” 甄宓宛转回应道:“今天我不需要再有任何顾忌,可以坦白告诉你,其实,《塘上行》不只写给一个人。其中有一部份,确实如你所说,在感慨临淄侯的处境是边地多悲风,不过,也有一部份是为皇上而写。”    哪一部份?刘晨正想问,却又听甄宓悠悠说道:“写诗有一个好处,是可以假讬。男人常常假借怨妇的观点来写诗,一方面为怨妇代言,另一方面也为自己倾吐心中块垒。那么,我身为女子,当然更能在诗中化身为思妇,假想自己在怀念一个远方的游子。至于那个游子,为何只能是一个男人呢?想想男人对家中妻妾,往往同时怀有深浅不同的感情,以此类推,如果女人也有同样的心境,应当也很自然吧?尽管礼教只允许男人纳妾,而女人在同一段婚姻之中,只能跟一个男人共同生活,但是,一个女人只要行为守贞,内心如果同时思念两个男人,又有谁管得着呢?”    刘晨很意外,端庄的甄宓竟会发出如此惊世骇俗的言论!    甄宓见刘晨不语,又淡淡一笑,双眸流露出似水柔情,以温婉的语气继续倾诉心声:“临淄侯好像是一个理想。假如我能够安排命运,我一定要在十六岁那年,嫁给十八岁的他,做一辈子琴瑟和鸣的恩爱夫妻!可是好梦难圆,现实并不是那样。我初见他的时候,他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而我,已是二十出头的成年女人,甚至嫁过两次了。我跟他,只有共同的梦想,无法落实。要是论现实,皇上才是我真正经历过的男人之中,对我最好的一个。”    眼看刘晨听得目瞪口呆,甄宓又接下去说道:“举例来说吧!虽然,皇上很想要我生一个像他的儿子,但是听大夫说我气虚体弱,不宜多产,他还是决定让我用麝香避孕。”    “那又怎么样?”刘晨不以为然,愤愤不平叫道:“他下旨赐死你,你还说他对你最好?”    “倘若怡明的谗言内容被我猜中了,我可以理解皇上的震怒。” 甄宓坦然答道:“今天我回顾自己的一生,看事情变得特别清楚。本来,自从皇上受禅,我就在跟他呕气,也觉得自己理直气壮!我对你说过,我气他对你的父皇不忠,对他自己的母后不孝,对名义上可算是他外甥女的你们姐妹俩不仁。一直到今天,我仔细梳理自己的感觉,才蓦然发现,我反对他把你们姐妹俩当作他的娥皇、女英,除了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以外,还有妒意!”    甄宓稍微停顿了一下,又含着嗔怨说道:“我真难以相信,自己竟然会为他而嫉妒!这么多年以来,我从不知道,他在我心中有这样的份量。过去,我总是暗自嫌他脾气太坏、心胸太窄,不符合我的理想,却忽略了,我跟他在现实中,有过许多美好时光...”    甄宓低首垂睫,陷入了回忆。刘晨看不出来,甄宓在重温她与子桓两人都恍如中了魔一般奇幻的第一夜,以及她刚看了子桓写的《善哉行》之后,那无比美妙的一夜。她恍惚觉得,自己又变成了一朵只为子桓绽开的白瓣红蕊兰花...    在刘晨眼前,甄宓标致的菱角形小嘴轻轻牵起了一丝朦胧的笑意。那是子桓以为只有子建能够,而他自己永远也无法让她展开的倾城一笑...    这是第一次,甄宓终于为曹丕绽放了他将近十七年来渴望而不可得的微笑,也是最后一次。偏偏,曹丕不在场,看不到。曹丕也茫然不知,在日落之前,甄宓弹奏的最后一首曲子,是他的《善哉行》...    淙淙的琴声,在为甄宓细细诉说:宓宓心中,其实一直有子桓,只是自己从未察觉,子桓更是从不曾了解...    就在甄宓的《善哉行》琴声如泣如诉时,曹丕正在快马加鞭赶往邺城。    原来,曹丕一大早在等于清晨五点的卯初醒来,就后悔了。他传唤术士周宣来为他解梦,急迫问道:“朕昨夜梦见一缕青烟,从地底往天上直冒,是什么意思?”    周宣回答:“那表示天下将有显贵的女子冤死。”    曹丕一听,赶紧命人去把前往邺城下旨赐死甄宓的使者追回来!当他得知,那名使者早在夜晚出发,追不上了,他立即下令备马!    他吩咐太监去宣布他身体微恙,取消当天的早朝,就独自骑马,丛皇宫后门冲了出去。    马不停蹄从洛阳赶到邺城,需要将近七个时辰,亦即十四个小时,在卯时出发,戍时才会到。唯一的有利因素,是夏日昼长,在戍初刚过的一两刻,可能还有夕阳。他就抱着这一线希望,拼命往前飞驰!    在冲向邺城的路途上,曹丕脑海中廻响过了自己与周宣在破晓时分的对话,思绪就飞向了遥远的往昔,飘到了邺城袁将军府,初见甄宓的一瞬间...    那是多么惊艳的一瞬间!有美一人,婉如清扬啊!只有她,曾让年轻的子桓写出了那么倾心的诗句。朕一辈子,再也没为任何别的女人写过诗...    当年的她,颠倒众生,却身不由己。是子桓自己硬要把她抢来的,又怎能苛责她在那之前有没有怀上别人的孩子?即使那个孩子真是袁尚的,又如何?谁知袁尚是用什么手段得到了她?那个丑婆子怡明说的鬼话,哪能全信?最起码,朕该给宓宓一个解释的机会啊!    想通了这些,曹丕就更急着要去邺城收回成命!    等于傍晚七点的戍初才过,曹丕就赶到了,但是,夕阳就快要没入地平线了!曹丕的一颗心也跟着猛一沉!落日余晖中,他冲进了邺城的魏王宫,口中喊着好些年不曾再喊的“宓宓!”     曹丕一闯进内殿,就撞见了甄宓一身恰似他梦中青烟颜色的薄纱衣裳,略显憔悴而不失灵秀,端坐在低矮长方几前的席垫上,正在饮下最后一口鸩酒,而刘晨跪在一旁哭泣...    曹丕冲过去,跌坐下来,把甄宓手中的酒杯夺去,扔掉,又以双手捉住了甄宓依然骨感的双肩,猛烈摇晃,恨声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快把鸩酒喝掉?为什么不等等朕?你应该料想得到,朕会反悔,不会真的舍得赐你死啊---”     他一边哭得昏天黑地,一边抱紧了甄宓。甚至,他频频热吻甄宓小巧的嘴唇,丝毫不顾自己会不会吸入甄宓口中残留的毒酒...    在甄宓的意识逐渐消散之前,她感受到了曹丕疯狂的拥吻,也听见了曹丕哀切的哭声,但她努力启口,却很难发出声音,费尽了最后的力气,才轻轻说出了一句:“请皇上,善待叡儿... ”    就这样,美色略减而丰采尚存的甄宓,幽幽气绝于曹丕怀中。这是大魏黄初二年阴历六月二十八日,也是西元221年阳历八月四日。她的足岁三十八,但是由于生日在阴历腊月,虚岁算作四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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