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王谢堂前燕　　　　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好多话含在了嘴边，最后却什么都没说。　　　　有什么好解释的呢？说是王家选择你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太原；还是说直到那天在客栈上面看见了百灵，才开始怀疑你和狄云里有一个是王家找来的助力，直到最后也没能确认？　　　　这些话，说出来或可让人心里好受些，可是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　　　　小晋公子是江湖里的一尾鱼，张氏六郎却是繁华盛极的富贵花。　　　　少女换上了她来时穿的那身灰扑扑的衣裳，微微垂下了头：“下一步我该做什么？”　　　　她没有正面地答话，昌宗觉得松了口气，说不上是失望还是别的什么，顺着她的话说道：“王幼薇王娘子着人送来了她在家里搜集到的一些来俊臣贪污受贿的证据，但只凭这些，远远不够将来俊臣这座大船掀翻……”　　　　晋茶想起自己屋里那册厚厚的王氏族谱，眼尾微微地泛起一些红——她进京的第一个计划，就是推翻来俊臣，他手里沾的冤案和血腥，怎么死都不冤枉，但是打从开始跟他接触开始，晋茶又觉得来俊臣这个人和传言中有些不同，他固然阴鸷狠辣，收拾周兴的手段，让她到现在想起来也觉得胃里翻腾着难受——这样死在他手里的人几只手都查不过来，可是，于此同时，他也会在雪夜里疲惫地歪在轿子上浅眠，会为了在意的人的一个心愿，几年如一日的奔波。　　　　她并不是在可怜他，只是觉得可笑：来俊臣拼着鱼死网破也要保住的人，却在背后给他送了一刀。　　　　虽然她踏进王家大门的时候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事情收尾的时候，她却还是觉得那么不舒服。　　　　昌宗敏锐地看到了她变幻的神色，不自觉地放缓了语速：“……所以，我需要一个人——来俊臣的身边人，拿着这些证据揭发他。”　　　　她一声哂笑：“怎么，你觉得这事我能做？我才跟他几天？”　　　　“是没有多久，但你现在不是一样在为他难过么？”　　　　晋茶抬头去看，他的眼睛很特别，明明很清澈，却总像是氤氲着风雪。昌宗道：“少在这儿猫哭耗子的虚伪了，来俊辰落马，你才是最大的功臣吧。”　　　　她还要开口，他却已经抬脚离开了：“晋茶，我没工夫跟你扯皮，去做揭发人。不做，我让你从今往后，在长欢城中寸步难行。”　　　　“啧啧啧。”　　　　晋茶猛地转身，发现狄云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抱着一个小茶壶懒懒散散地靠在一边看戏了：“怎么样，前段时间他对你挺温柔的吧，你看看现在？男人啊，不就是这个德行么，用不着你了，就恢复真面目啦……”　　　　晋茶：“小慧哪天能被放出来？”　　　　狄云脸色一变：“你提我侄子干嘛！看给你小心眼的，我不就多说了两句么，真是的……好了好了，不烦你了……”他晃晃荡荡地要往回走，还没走出多远，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转过身来：“其实你揭不揭发的也没什么，根本影响不了最后的结果，这次是陛下亲自下旨要收拾他，大势所趋罢了。”　　　　晋茶点了点头，心知狄云是在开导她，心里承情，便笑了笑。　　　　这一笑如拨云见日，露出些少女独有的娇憨可爱来，偏偏她的五官又有些清艳，其间风情不可尽述，狄云看得一个晃神。　　　　“造孽啊，怎么一个比一个长得像妖精……”狄云嘀嘀咕咕地走开了，晋茶就继续坐下来翻她手里的甘草。　　　　谁也没有看见，主屋里的窗户慢慢地合上了。　　　　她笑起来很美。　　　　却不会再为他展颜。　　　　.......................................................................................................................　　　　晋茶想过很多次，有一天再回到长欢，会是怎样的场景——　　　　八水绕长欢，人间第一繁华地，王侯，美人，至高的权力，强烈的爱恨，每天都在这里不间断的上演。　　　　天地如逆旅，这长欢城，便是旅人们沉浮笑骂的最高舞台。　　　　有那么多的情景，唯独没有想到的是，她是跟在来俊臣的囚车后面进去的。　　　　大门开启的时候，长欢城寂静地就像一座死城。　　　　人们站在大街上，站在临街的茶馆酒楼里，他们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似乎是所有人都来到了大街上，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拿出那些腌臜物扔他，他们只是站立着，看着，明明什么都不说，滔天的恶意和怨愤却如有实质般扑面而来。　　　　令人窒息。　　　　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了，那位定期喂她吃□□的主子所说的：“没有人不恨来俊臣”是什么意思。　　　　她想看看来俊臣的表情，可是押送的队伍那么长，她只能远远地看见一个穿着白衣的背影，傲慢而又懒怠。　　　　不论这个男人本身是什么样的煞神，追根究底，他并没有做过任何一件伤害她的事。　　　　却是晋茶一手将他推上了刑场。　　　　道义和百姓的目光告诉她她做的没有错，心里却有个地方装满了诡异的愧疚。　　　　直到在万年的院子里被张昌宗带走的时候，来俊臣都没有怀疑过她。　　　　晋茶觉得自己欠他一个情。　　　　这份愧疚在七天以后，被落实成了一碗羊肉汤，几张馍饼和一壶酒，由她以揭发者的身份，亲手拎进了来俊臣的牢房。　　　　彼时他正盘膝坐在牢房里唯一一块有阳光的地方，阖着眼睛仰头晒太阳，许是因为天牢里关着的都是些曾经滔天骇浪的人物，衣物伙食上倒不是十分苛待，来俊臣的衣饰整洁地坐在光束里，竟隐隐透出三分宝相。　　　　大忠证道，难道杀伐也能？　　　　“证道”的那人听见牢门开启的声音，睁开了眼，看清来人的时候，眼里飞速地闪过一丝失望的神色，很快又回归了平静。　　　　“是你啊。”　　　　晋茶点了点头，对狱卒说道：“我还有几件事，手里没证据，要当面问他。”　　　　狱卒没说什么就下去了，来俊臣手上脚上都有锁链，不会伤害到她。　　　　这条走廊的囚室里就关着他一个人，整个天地都安静了下来。来俊臣似笑非笑地说道：“拎了羊肉汤？挺好，我还琢磨着上路饭吃什么呢。”　　　　晋茶没有像平时那样讨好地向他笑，安静地搬来地上的小桌子擦干净，摆上饭菜：“坐船去万年的时候大人提过一次，说是爱吃的。”　　　　来俊臣笑了起来，没了往昔的阴鸷，他整个人看起来异常年轻：“酒拿来我闻闻……嚯，玉楼春！”　　　　晋茶拿出小酒杯给他倒满：“跟过大人几日，今天我来送别。”　　　　来俊臣说了一声好，和她碰了一杯。　　　　晋茶非常利索地喝干了。　　　　她放下杯子，看着阳光里的来俊臣，下了下决心，准备开口。　　　　来俊臣却在她开口之前笑了一下：“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她猛地闭上了嘴。　　　　来俊臣：“一开始虽然没想到，但是在牢里干坐着好几天，怎么也想明白了——在太原那天，就是你第一次找上我那天，你先一步进了王家，当时到底是怎么说的？”　　　　晋茶木着脸开口：“我告诉王老爷子和王夫人，我有办法，可以把你拉下马。不仅如此，还可以保住王家。其实这很简单，虽然王幼薇已经是你的夫人了，但只要由王家提供一部分证据，做检举的功臣，罪责自然就免掉了。”　　　　来俊臣哂笑道：“自然，还保住了他们家的名声呢！”　　　　她自顾自地说话，语速越来越快：“对，我从一开始，就在你的对立面，在你身边跟着，只是为了能更好地摸出你残害忠良的证据……我就是这样的人！我……”　　　　“喂，”对面的男人懒洋洋地开了口：“马上要脑袋落地的是我，你难受个什么劲？”　　　　晋茶猛地抬起头来，却见来俊臣脸上没有一丝怨恨，平静的神色中甚至带着一点调侃的意味：“你这个小姑娘，实在不适合做这种有心机的活儿，都写在脸上了……也别这么说，我一开始不也没看出来么！”　　　　他嗤笑一声，将两人的酒杯满上：“晋茶，事到如今你还没想明白？这些年要害我的人太多了，你这点手法，还是太嫩。对，从王家下手的做法虽然聪明，他们为了配合你，甚至让我上了族谱。但后面要是没有太平这一档子事，你早晚是要露馅的。”　　　　“就即便是张昌宗，也不过是赶了个合适的时机罢了——归根结底，是陛下不爱用我这把刀了。”他一手向上指了指：“我呀，活了这么多年，看着是风生水起，究其根本，不过是把刀。从前陛下用我用的顺手，现在这把刀太招人恨，她就要换一把了。”　　　　他抿了一口酒，满足地叹了口气：“所以，你完全没必要因为自己扳倒了我而感到高兴；也没必要因为给我下了绊子，现在就难过得要哭出来。”　　　　晋茶的眼圈又红了。　　　　来俊臣指着她笑：“你这小崽，心肠毒起来六亲不认，现在我要死了，你倒来掉眼泪。”他哈哈一笑：“刚才我喝了你一杯酒，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她二话不说拿起酒杯。　　　　来俊臣抬手把她的杯子压下去：“要过午了呀……小崽，我告诉你一件事。”　　　　晋茶抬眼看他。　　　　来俊臣轻轻地说道：“其实你姓魏，对吧？”　　　　她的脸色唰地一下变白了。　　　　来俊臣道：“小晋公子……嗤，都能查到晋茶本来是小晋公子，为什么没人问问，小晋公子从前又是谁呢？告诉你也不妨，省的你一直惦记——十五年前，就在这长欢城，派人上天入地抓你的，正是我。”　　　　来俊臣微微一笑，阳光给他低垂的睫毛勾了个金边。他举起酒杯：“来，这一杯算我赔罪。”　　　　她僵硬地坐着，就是从那天开始，长达七年的时间里，她以幼童之身四处漂泊，联络不上祖父，吃尽世间苦楚。　　　　然而十年后，她又亲手，将在暗夜里追杀她的人送进了天牢。　　　　她举起杯，实在不知如何说，千言万语，是怨是愧，江湖漂泊许多年，一生轨迹，由此改辙。　　　　她双手执杯，神色变换，哭笑不得，最后她被命运逗得笑了起来。　　　　两人对看一眼，都忍不住大笑出声，晋茶一仰头，将辛辣的酒水尽数干了，许是太辣了，眼角滑下一滴泪。　　　　来俊臣拍拍屁股起身：“差不多到时候啦。”他拔下发簪，头发一瞬间洒了下来，却越发显得潇洒，像是将这么多年的戾气都洗净了。　　　　那发簪通体素白，大抵是太素了，进牢房的时候才没被搜走。　　　　手一松，那簪子就大咧咧地摔在了地上，碎的十分好听。　　　　一地碎玉中，落出一只小小的，极尽精美的玉蝉。　　　　来俊臣捡起来，递给她：“这个送你，算是谢谢你帮我洗清了薛怀义那桩事。”　　　　玉蝉罢了，再怎么精美，也不过是个摆设，她没有多想，收了起来。　　　　来俊臣道：“你找人穿个绳戴上，这图样找遍大唐也没有第二个，怪好看的。”　　　　晋茶刚要说些什么，外面就传来了脚步声，这次人很多，他们一个一个，面无表情。　　　　“时候到了，上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