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惨绿小吏    晋茶抱着一捧高高的举子礼服,满头大汗,左摇右晃:“让一让嘿!别挡路!”    旁边伸出一只手猛地拉了她一把:“是不是傻了,没看前面人穿得什么色么?!”    她热得头昏眼花,衣服堆得又高,根本看不见前面,但就凭这个自来熟的语气她也听得出是谁:“狄惠,你看得见别人衣裳,看不见我身上抱着这么多东西么!还不赶紧来接一把!”    没错,此人正是狄云狄太医天天挂在嘴边的“我家小惠”,被张昌宗从大牢里保出来不过两个月,狄云给他大办了一场洗晦宴,不巧正好邀请了当时刚刚进入刑部的晋茶,也不知狄惠这厮脑子哪里有问题,不去谢张昌宗,偏偏认准了晋茶就是他的救命恩人。    自此以后,天天跟在救命恩人屁股后面添乱。    狄惠面貌英俊,正是时下最受追捧的一款阳光型美男子,他比她高了一个头,轻轻松松地将礼服接了过来,露出她一张满是汗水的脸——肤色细白,漆黑的瞳仁水汪汪的,脸颊漾出浅浅的粉色,乌沙帽里露出点碎发,被汗水打成了绺贴在脸上。    容色见了媚,抬眼之间,却又显露出一些少女独有的天真来。    “小惠!”晋茶忍无可忍地大声吼道:“你发什么呆!”    狄惠委屈巴巴:“看你好看么,哎,你这官服是不是不合身啊,穿着晃晃当当的。”    说着无心,听者有意,晋茶看着自己颈下三寸不显山不露水的某个部位,危险地眯起眼睛:“你成天都在关注些什么啊……”    狄惠把衣服往下压了压,单手就轻松地把衣服固定住了,另外一手不见外地挎在她肩膀上,哥俩儿好地随手一搂:“走走走,我给你送过去,就你这小身板,刑部的大人们居然也让你做体力活,不过你也是,刚才你前面的人穿得可是浅绯哦!真要冲撞了你就……”    “闭嘴。”晋茶忍无可忍地说道:“其实狄云特别喜欢你,是因为你们话都很多对吧?”    狄惠笑了两声,亲昵地拍了拍她的头:“算你说对了,我叔叔在人前一副正人君子的守礼模样,对着自己人的时候就暴露话多的本性了,话说回来,话多怎么了,话多的人思路清楚,心里不压事,一般都是好人呢……”    “算我求你了,让我清净一会儿吧!”少女嚎了一声,狄惠嘻嘻笑,给她把歪了的帽子掰正回来:“好了好了,我不说了。”    两人在六部之间的过道间贴边走,这片就他一个不穿官府的,特别显眼,但这厮显然不晓得什么叫“不好意思”,狄惠把晋茶被他护在里面,在外边抱着一大摞衣服,扬着下巴时不时和来往的人打招呼:    “齐大人,精神头不错啊!”    “呦,刘司正,什么时候得空再去听书啊?”    “……胡尚书,对对对我刚出来,好啊赶明儿去你家吃饭!”    “这不是符侍郎么!”狄惠一把揽着晋茶把她转了个圈,她被他带的一个踉跄,正要发作,一抬眼就看见了自己的顶头上司,质问的话在嘴边转了个弯成了一句招呼:“符……符大人好!”    刑部忙得脚不沾地的符侍郎站在他们面前,不咸不淡的目光在狄惠揽着她肩膀的手上转了一圈儿:“嗯。”    狄惠一扬下巴:“我说福福啊,小晋可是我的救命恩人,你怎么能这么使唤人家呢?”    福福二字一出,晋茶就立马眼观鼻鼻观心地开始装聋子了。    符大人浓眉倒竖:“你这人……狄惠,我说了多少遍了不要叫这个名字!都是念书时候的糗事了!”    狄惠“哎”了一声:“你脸皮真是越发薄了,我说话你听见没有,照顾照顾她,你看这小身板,”他伸手在晋茶的细腰上一戳:“也不是干粗活的人啊!”    福福大人给了晋茶一个白眼,二话不说地走了。    晋茶无言地感到自己彻底把上司惹毛了,而狄惠还满脸写着“快来表扬我”地看着她。    晋茶:“……你很棒。”    狄惠心满意足地拍了她一掌:“都是兄弟没说的,哎对了,你这是要送到哪里去?”    晋茶“啪”地一下拍开他:“武举台!”    狄惠不厌其烦的再次搭上:“哦!那太好了!我正好想去看个热闹——今年有个人势头很猛啊,好像是叫张说什么的,可能要文举武举双登科呢,我一直很想结交一下,哎,你一个刑部的怎么会被分配送衣服的活,不过也挺好,说不定能借你的光看看张说呢……”    晋茶热得没劲儿,懒得再把他推开了:“只要你闭嘴,你说什么我都听……”    “呀,”狄惠突然小小声地兴奋道:“美人啊!”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来,果然看见了那张足以迷惑人心的脸。    打从进了刑部开始,她每天都被支使得跑来跑去,竟是一次也没见到过同朝为官的张昌宗。    可能是来俊臣这件事办得太过利索漂亮,今日再见,他已经脱去了深绯衣裳,换了紫衣。    未至而立,竟然就成了三品大员。    昌宗站在离他们五十步远的地方,在他身后跟了几个浅红衣裳的要员,往日里跋扈得不得了的人此刻都是说不出的乖顺,昌宗停下了,他们连头也不敢抬。    狄惠低头凑到她耳边小声道:“我怎么觉得他在看我们呢?哎……他好像不太喜欢我呀……”    晋茶心道,你就是个被连累的,他看不惯的是我。    这么想着,就顺手把狄惠的手打开了:“你一天没事也别老来这儿瞎转,要是再说错点什么话,你叔叔可未必保得下了。”    狄惠也收回了目光,笑吟吟地掂了掂手里的衣裳:“难道让你自己拿回去?”    那么一大坨,晋茶只是看着就觉得很脱力,叹气道:“好吧,就这一回!”    狄惠在她后脑勺撸了两把:“走吧,我也不像你想得那么傻,自己会掂量着办的……啧,美人儿怎么还在看我们呀?”    晋茶顺着他的话看过去,猝不及防地对上了昌宗写满了不悦的眼睛。    他眉头紧皱,盯了狄惠一眼,随即转过了脸。    直到他领着人走了,狄惠还有点反应不过来:“……他是在瞪我?”    晋茶脑筋直转,怎么也想不通姓张的又在闹什么,所幸不想了,自暴自弃地说道:“赶紧离我远点,我得罪他得罪得不轻哦我跟你说!”    狄惠“哦”了一声:“这就说得通了——听我叔说他和张侍郎关系不错呢,要不是这样怎么着也不该看我不顺眼啊!”    晋茶仰头:“对了,春宫侍郎到底是做什么的?我怎么感觉他什么都管?”    狄惠抿了抿唇,一脸八卦的兴奋:“这你算问对人了,这春宫啊……”    “苍了天了!”    拐角处突然涌出一大帮人,群情激愤,手里拿着雪白的宣纸挥来挥去直晃人眼睛,晋茶被人群冲得一歪,幸亏狄惠拉住了她:“别骂娘别骂娘……真猛啊,这是干什么去?”    狄惠手里的礼服被冲掉了一件,一片混乱中还被踩了两脚,晋茶忍无可忍,一声大吼:“干什么的!”    人群里有人回着吼了一声:“张道济要提前上台比武啦!再不去就没有位子啦!”    “张道济又他娘是……”吼到一半,狄惠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别生气别生气,张道济,那不就是文武双状元张说么!”    晋茶费劲巴力地弯腰要去勾那件衣服:“啊啊啊啊!我又要走好远去再取一件了!”    狄惠一手揽住她的细腰把人提起来:“别捡了,我们也去!哎呀谁还在乎一件衣服啊,随便找个小官就取了……”    晋茶无言地被他拖走,看着自己的惨绿衣裳欲言又止。    惨绿小吏,这京城还有比我更小的官么?    ...............................................................................................    武举是近几年才出现的门类,各种规制还不是非常完备,但大唐尚武,因此这一科在百姓中的关注程度几乎盖过了科举,到了最后争夺状元榜眼的时候,朝廷特批了允许百姓一同观看,现在在京城简直是一座难求。    狄惠不愧是京城叫得上号的浪荡子,关系不是一般的广,随随便便就找人要了个前排的位置,虽说偏了点,却正好挨上一片阴凉,晋茶的屁股一沾上凳子,舒服地长出了一口气。    她用袖子抹了两把汗:“怎么还提前了,今天多热啊,他们就不怕打着打着就在台上晕倒了?”    狄惠一脸了然:“能人么,有点小要求很正常,人家可是开天辟地头一个的文武双状元,不过就是挑个日子,谁还能不顺着他?”他的声音小了点:“而且,这可是张柬之张大人的独生子,出身那是一等一的!”    张柬之。    晋茶哂了一声:“可得了吧,真要是张丞相的儿子,这状元说不定为了避嫌还拿不到呢!就张大人那个清廉劲儿,啧。”    狄惠一脸向往,不住地往举台上张望:“最难得的是,听说长得还颇俊俏……哎哎哎,出来了出来了!”    晋茶眯起眼睛,远远地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到了举台之侧,不动如山,即便只有一个影影绰绰的轮廓,也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    这便是今年最占风头的张道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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